“注目礼”只喊“一二”，失神的瞬间杨月喊出了“三四”，这一声清脆而突兀，杨月站在队伍里既感到尴尬又觉得好笑，甚至脸上露出一些笑意。不料想小教官恰好跑在她身后，用不很严厉但警告的声音低低地道：“还笑！看一会儿不踢你两脚！”杨月吃了一惊，不由得把目光放平，盯在她前面那个同学的后脑勺上。
齐步走走到尽头，连长沉着方方正正晒得黑红的脸站在队列前：“刚才谁喊错了？出列！”
杨月犹豫了一下。连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人的脸，声音陡的提高了八度：“喊错的出列！”杨月怯生生的向前迈出了一步，独自站在队列外，瞬间有一万根钢针飞过来的直觉。
连长严肃地重新问了一遍:“还有谁？”
队伍一片寂静。
“你站在这儿。”连长整理了一下宽宽的皮腰带，飞快地舔了下干干的厚嘴唇，“还有人没站出来，大家跟他一起受罚，正步走三圈。听口令：向右——转，正步——走！”
方队齐刷刷地踢出了正步，所有的人都默默服从了这个看来非常奇特的军人的命令。杨月有点迷惑又很庆幸的站在书馆投下的一片阴影里，接受了她进入大学的第一次教育。她觉得做人老实点似乎没什么不好。
军训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实弹训练。一早，大家就来到大山脚下的荒草地。尽管之前每个教官都一丝不苟地示范了如何握枪才能减轻开枪时的后坐力，如何瞄准，开保险,射击，关保险，但亲临现场实弹演练大家还是捏着一把汗。人是一轮一轮的来,轮到杨月趴在草地上，把枪顶在肩头时，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开枪的后坐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也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给自己或别人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她想从瞄准镜里看清自己的靶子，恍惚中看见前方竖着好几个，正踌躇着哪一个是自己要打的，手无意识的扣动了扳机，耳中“啪啪”两声轻响，肩窝似乎被什么猛的向后挫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紧趴在身边的小教官慌张着说“行了”，杨月心里松了口气，懵懵懂懂地想站起来,却被小教官紧张地一把按住: “别动!”杨月这才想起训练时教官说要”统一指令”.她趴着回顾了一下后坐力,好像并不大啊!等这一轮人都打完了，远远有人仿佛下了什么命令,小教官的声音放松下来:”行了,起来吧!”然后听到有人高声报告这一轮神枪手的成绩——杨月脱靶了！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想是不是打到别人靶子上去了呢？
一群人挤在一处，女生们打三环的都好像是那么回事了，男生们都很兴奋，互相吹嘘着六环甚至八环，杨月觉得没准哪一环就是她打上去的说不定。
这一天晚饭过后，新生集合在电影院进行简单的军事理论教育。接受教育之前，每个方队都在唱歌，一首接一首，歌声像麦浪此起彼伏。然后有一个教官高声喊：“咱们请二连唱一个好不好？”于是二连昂扬的唱了一个《打靶归来》；不知哪个教官又喊：“五连——来一个！”于是五连激情满怀的来了一个《闪闪的红星》……每个连队都被邀请唱了一支歌，唯独杨月所在的平常训练最严格的三连没有受到任何一个方队的邀请。坐在别人的歌声与笑声里，三连30多个年轻的心灵承受着某种潜在的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他们难堪，他们不解，他们愤怒，但是他们不知道怎样走出这种孤立。突然，李教官站了起来，幽暗和寂静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的语言直接，快而有力，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没人为咱们三连拉歌，咱们自己为自己拉一个。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立刻，一个声音响起，它雄浑！高昂！有力！好像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要对什么进行反击。李教官一直面对着他的学员，幽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嘹亮的歌声里听不清他的声音，但他敦实的身材笔直，嘴巴大开大合。杨月几乎是含着眼泪尽情地放开了喉咙。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她与这些正在歌唱的已经认识的和还没有认识的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歌声一落，李教官沉稳坚定的对着自己的学员说：“来，同学们，咱们自己为自己喝彩！”然后他两个胳膊抬起，两个大巴掌一拍，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大方而优秀的指挥家。“哗——”掌声潮水一样震荡了整个大厅，这如潮的掌声让杨月深深地感动。
在这个肤色黝黑而又沉默的连长身上，杨月体会到了一种超乎深沉勇敢的东西。
理论培训讲了什么，杨月实在没听进去，和这些理论相比，李教官给予她的力量更令人激动。
半个月紧张的军训，在一连串的阴雨天和一连串的抱怨声中结束了。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系里举办了迎新生联合会，同时欢送教官，杨月发现节目的主持和表演都是学生，系里领导只做了讲话。一台节目有条不紊，竟也精彩纷呈。大家一致要求两个教官“来一个”，两个教官也不推托，把训练的一套拳脚施展了一番，当他们直挺挺的倒下来，胸膛“咚”的一声撞在水泥地上，然后站起来结束表演，尖叫声和掌声几乎掀翻了房子。杨月听到有人偷偷的说:“小教官摔晕了!”恨不得甩过去一个巴掌!阴历八月十六的清晨，被疲惫和严格的纪律磨掉了锐气的新生们在一片依依的送别声里送走了他们步入大学的第一批老师。杨月们哭了，李教官们也哭了。
送走教官的晚上，圆圆的月亮静悄悄的升上来，月光很淡，好像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的夜色里卷着一股清风，它在高大的被月光笼罩的楼房间流动，传送出每一个窗口飘出的笑声，那是八月十五各班级或寝室联欢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 月亮的影子淡了，忽然下起了小雨，甬道上多出了几把伞，伞上撑起一片淡淡的哀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