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晚辈初醒之时相问,老先生说与晚辈之言,先生这便忘却了?”骆嵩瞧老头儿神色不似装傻,倒真像没有这回事一般,便直开口问道。
“哼,谁说老朽忘却了,只是老朽不想答复于你。”老头儿将将收起茶具,听闻骆嵩说罢,猛一拂袖,似是有些生气道。
骆嵩瞧出老头儿似很不喜人说他记性差,便顺老头儿的意开口安抚道:“原是如此,是晚辈愚钝不解先生真意,还望老先生见谅。”
骆嵩说完,老头儿神色方才好些,便开口道:“瞧在你为茶起名的份儿上,老朽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老头直上手来,将骆嵩眼皮翻开,口腔打开细细瞧看,更将骆嵩全身上下摸索一通,最后再把了脉,忽而眼神亮起闪瞬即逝,似是记起了什么。骆嵩瞧在眼里,也不说话。
老头儿站起,捋了捋稀疏花白的山羊须,故作高深,缓缓开口:“当日万古渊底,瞧见夜幽潭中圣气光耀,竟将漆黑渊底照得亮如白昼。老朽甚奇,走近一看,原是一人浮于潭上。老朽只不过想一观你这身躯之奥,你当时覆面水中,若我不拉你上岸,溺亡不过迟早。故而救你非老朽本意,可救你者却又是正老朽。”
“不论如何,老先生救命之恩,晚辈定当涌泉相报。”
“既是如此,那便让老朽将你开膛破肚,瞧瞧护你坠渊而不思的圣气究竟是何物。”老头儿说着,取出一个木箱,箱中满是器具,形制各类,老头儿继续言道,“此是老朽剖尸多载,专制的器具,说到剖尸,现下尚是老朽初次大剖活人,该当记载下来。”
骆嵩听言,脸色煞白,想自己当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只见老头儿用笔尖在舌上舔了舔,便于一支竹签上疾书两笔。随即撂笔,取出箱中小刀与骨锯,就在骆嵩胸膛比划,待找准位置,抬手落刀。
骆嵩眼见老头儿手中利刃就要将自己开膛,而自己莫说还手闪避,便是动一根手指都难,只得引颈就戮。岂料此时一旁,一道尖锐女子惊叫声响,老头随即停手,骆嵩看刀尖已抵在胸口。
随后只听女子一阵怒骂道:“葛老头,你日日躲在这,除了泡你那劳什子茶,就是掘墓盗尸,盗也算了,还将尸首拉回来开膛破肚,整个家中臭气漫天。我还寻思近日家中怎尸臭渐淡,不想你竟动起活人的心思了。今日姑奶奶若不将你那撮小胡子烧了,姑奶奶便不姓墨。”
只见那红衣少女抬手竟是一套大开大合的大擒拿手,出手若闪电,直捉那老头儿手指手腕。老头儿见少女起势,忙护着一箱器具跳了开去,少女自是与骆嵩身侧扑了个空。谁知老头儿将器具放在桌上,趁势撑住桌面来了一招黑驴撂蹄,正踢在少女膝弯处,少女当下便要跪倒,情急之下将身子向前面床上伏倒。
这一伏倒,正伏于骆嵩那坦胸露乳的刚健男儿躯之上,少女登时面红耳赤,弹坐起来,瞧也不敢瞧骆嵩一眼,似是有话,支支吾吾却说不出。
“墨姑娘,那老先生似是要逃了。”骆嵩见状自是岔开话去。
少女只朝骆嵩腼腆一笑,忙至门边大喊道:“葛航,你若不乖乖回来让我将你胡子燎了,再将床上那位公子医治好,往后休想再吃上一口我做的茶点。”
少女说完,便于竹屋正中桌边坐下,双手于一旁小火炉上烘烤,时而余光瞟一下躺在床上转头也不得的骆嵩,满脸绯红,忙将脸埋进刚刚烘得温热的双手之间。
“乖孙女,你瞧我这不就回来了吗?”老头此时已一溜烟地进屋,站在了少女身前。少女听见老头儿声音,也不说话直用碳夹夹出一块碳,在老头儿胡须上这么已燎,顿时冒起丝丝青烟,更带着一股焦糊味道。
“乖孙女,这下你可满意了?”老头儿冲着少女谄媚一笑。
“这公子病症尚未医治,速速去医。”少女依旧未给老头儿一点好气。
“乖孙女,这小辈之伤并非外公不愿医治,实是他体内骨骼尽碎,回天乏术,如何接续都是接不上的。”老头儿脸色略显为难委屈,“除非……”
“不是已然回天乏术,还除非什么?”少女起初听闻骆嵩之伤回天乏术,心想大好年华,自此成了废人当真可惜。可随即又听到老头儿之话似有下文,便忙问道。
“这小辈体内有一道气机能护脏腑经脉,虽说骨骼尽碎于身中,但依我之法,可剖开筋肉,细细接续。一年半载便皆可接续上去,再养一年半载便可行动如常,只是再吃不得大力,更不可习武。”老头儿瞧出骆嵩初习武术,故而开口道。说罢正要伸手捋髯,谁知捉了个空,只得搓了搓手。
骆嵩初闻自身之伤尚能医治时实是大喜过望,可随后又听闻了要花去两年时间医治休养,且不可再习武,顿时忆起卫萤,悲自心头起,却又仍抱一丝侥幸,开口问道:“不知老先生可有其他法子,可让晚辈半年内身体复原,且继续习武。”
“老朽若是神仙便能有法子,可惜老朽不是。”听闻老头儿说完,骆嵩神情顿时黯然,不再言语。
“外公,孙女最是看不得这般的,从前猫儿狗儿受伤都不于心不忍,何况如今是个人呢,你便就再想想法子嘛。”红衣少女此时向老头撒起娇来。
老头何时见过孙女这般模样,顿时心都将融了,自是满口答应道:“乖孙女,外公定然能寻得法子医治这后生,但容外公思索几日。”
“那孙女便静候外公的佳音了。”少女闻言展颜朝骆嵩一笑,骆嵩见到少女娇俏若桃花的笑面,心下轻松了不少。只见少女顽皮地推着老头儿,出了屋。
骆嵩在床上一躺便是三四日,再没见过那老头儿,只是这数日间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黝黑健壮,名唤翁孝廉,似是那老头儿刚收的入门弟子,一说到此间那少年言语中满是自豪。每日照顾骆嵩起居洗漱,也不觉脏苦,面上总是带着稚气未脱的傻笑。唯独一日三餐总是那红衣少女亲自送来,喂骆嵩吃下。
这日少女端着餐食进屋,骆嵩听见动静,知晓是那少女,便开口道:“墨小姐,连日来受你与孝廉小友照顾,骆嵩感激不尽。骆嵩成日卧床,三餐也不必如此丰盛,更不用餐餐都劳烦小姐亲自下厨,吃些稀粥咸菜便好。”
“骆公子,莫不是嫌我做的菜不合胃口?”少女开口便问。
“小姐亲自做的餐食自是万般可口,只是骆某怕总饱食不动,日久肠胃不适。”
“无妨的,这餐食皆是用易于消化,强健脏腑脾胃之料烹制,骆公子大可安心。”骆嵩瞧着少女话语间笑容灿烂,也不好再推拒。
少年翁孝廉将骆嵩扶起,少女一手托着骆嵩头颈,一手将晾凉的餐食以调羹喂入骆嵩口中,如此一餐便花去三刻时分,少女未有丝毫厌烦。
餐毕少女收拾正要离去,忽而似想起什么道:“骆公子,你为何从不询问我之名字。”
“骆嵩自是不敢造次,冒昧询问小姐闺名。对了,也不知葛老先生这几日可有思得良方?”骆嵩随即问道。
“你是不敢造次,我便告知于你,我姓墨,单名一个鹿字,你可要记好了。外公这几日仍将自己关于书房之内,当是尚未有良方,不过骆公子但放下心来,外公曾言,凡人之伤病无有吾不可医愈者。”墨鹿似江湖儿女一般的言语,丝毫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扭捏做作。
“墨小姐与葛老先生之恩,自然还有孝廉孝廉小友之恩,骆嵩铭感五内,或不敢忘。”
“这话我可替师姐记下了,还望骆公子莫要做那书中戏中的负心薄幸之人才好。”骆嵩说罢,翁孝廉插话道。
听了翁孝廉之话,墨鹿脸上飞起一团霞韵,随即抬手一掌拍在少年后脑之上,佯嗔道:“莫要胡说巴道,骆公子尚需休养,你我先出去吧。骆公子,墨鹿告辞。”
说罢墨鹿端起餐具,拉着翁孝廉便出了竹屋。骆嵩这几日卧床,闲来无事,除却思索如何救治卫萤之事,其余时间胡思乱想,竟始而思索此身为谁,谁又是我之事。
若身是我,失了此身,我便非我?若身因我有,那我亡时,身何因不尽灭?如此一般思索下去,仍旧不得结果,忽而记起栖霞寺中法照大师之言,再又自问,我随缘还是身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