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2018年2月4日,农历2017年腊月十九,星期日
袁也拿着材料去找主任的时候,正好听见门内传来的消消乐声音,不由心头火起。
袁也单位的这位主任,向来自我标榜“工作狂”以及“善待下属”。
“工作狂”的表现是时不时想出点花样折腾大家,不论这些花样的效用如何,只要能营造出全员忙碌的局面,他就很欣慰。
譬如这个周末,单位的年度总结已经报了上去,他又想出个改进报告的名目,就报告如何能进一步引起上级领导的注意,要求拿出意见。
袁也接到这个加班任务的时候,差点无语凝噎。年度报告之前写了十多稿,每次到这位主任跟前,都被以不能让人抓住不足的理由打回修改,导致最终报上去的年度总结完全就是一副不求有功但求不过的流水账模样。眼下,主任不知又抽的什么风,布置下来这个要求引起上级领导注意的任务。
“善待下属”的表现则是同甘共苦。
所谓同甘,不是世俗意义上有福同享的意思,毕竟,连中秋月饼、端午粽子这些,都被主任以廉洁的名义,替大家做主免了。主任所认为的“甘”,实乃进步,工作态度、工作作风以及工作能力的进步,在他的“同甘”号召下,大家的上班时间普遍提前半个小时,下班时间待定。
至于“共苦”,用主任的话说,只要单位还有一个人加班,他就陪着,也不怕别人腹诽他婚姻不幸不愿着家。而主任所谓的陪,永远只是身体与尔等同在,至于精神飘到哪里,那就没限制了。譬如这会,主任虽然屈尊陪袁也加了一天的班,但一直致力于攻克消消乐的关卡。
在消消乐的背景音中,袁也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尽量摆出主任喜欢的谦卑姿势,弓着腰柔着声敲门,“王主任,打搅您了。”
消消乐的声音停了,王主任屈尊开门,“是小袁啊?快请进。”
袁也进屋,双手呈上文稿,“王主任,这是我根据您的指示写的报告,请您过目。”
王主任接过文件,随手放到一边。这个举动,是不着急的意思。
袁也面上的微笑维持得艰难,腹诽道,“既然没这么着急,大周末的催个鬼啊催。”
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十指交叉,在标准的领导范中特意挤出些亲善来,“袁也,来单位多久了?”
袁也早就知道,主任在下属面前格外享受被仰视的感觉,因此,袁也在弓腰之外又驼了驼背,“三年半了。”
主任颔首,“还需要多锻炼。”
袁也低头称是,心中警铃大作,不知这位素爱折腾人的主任,又要给她摊派出什么事来。
笑得极为和善的主任,很快解答了袁也的疑问,“春节假期的值班安排,年轻人还是要多担当。”
袁也忍着怒气,“请问王主任,我被安排在哪天值班?”
“考虑到你还未成家,给你安排在了大年三十到初二。”
袁也的暴脾气忍不住了,“七天假期给我安排三天值班,单位是没人了吗?”
主任沉下脸来,“小袁,有困难可以提,措辞要注意。”
袁也深吸口气,“主任,我从毕业第一年开始,就一直安排的年三十和初一的值班,连续三年了。我是还没成家,但也有父母亲友,能不能请您考虑下,今年改一改我的值班日子。”
主任叹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替你考虑过,但这是组织的决定,我也很难做。”
袁也彻底爆发了,“难做个鸟,不敢得罪权贵子弟,使唤不动老油条,压给我一个新人的大帽子,可了劲地揉搓。”
主任的权威鲜有地受到挑战,他蹭地站了起来,“袁也,注意你的态度,还想不想干了?值班安排,就这样定了,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袁也很后悔一进门就把报告交了上去,否则此刻就能直接摔到桌子上,那样会显得自己那句“我不干了”更加有气势。
袁也到家的时候,侄子欢欢正拿着一个模型飞机满屋子乱跑,嘴里喊着“飞呀,飞呀。”
袁母既要防着孙子撞坏东西,又要担心孙子不小心磕着,跟着孙子跑得气喘吁吁,见袁也回来,仿佛看到救星,“终于回来了,赶紧给欢欢辅导功课,你一走他就不做作业,明天上学该被批评了。”
垂头丧气的袁也很是郁闷,“你和爸不知道管管吗?这个家离了我就不行了?”
袁母累得厉害,火气也大,“你这什么态度?天天饭我做,卫生我打扫,家里万事不让你操心,就给欢欢辅导个功课,还这么大怨气?有你这样当姑姑的吗?”
袁母发完火,又有些心疼女儿,揣摩着女儿的神色,“加班累着了?被领导批评了?”
“我辞职了。”
这一爆炸性消息,不仅惊到了袁母,也惊到了刚下完棋、哼着小曲悠哉哉进门的袁父。
袁父不敢置信,“你辞职了?”
袁也闷闷地嗯了声。
袁父瞬间爆炸,“那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进不去,你辞职,疯了吗你?”
袁也不理会,直接进屋。
袁父仍不解气,跟到袁也屋里,“一声不吭就辞职,你眼里还有我们吗?”
袁母看看怒气冲冲的袁父,再看看沉着脸的袁也,只能一叠声道,“好好说,别发火。”
袁母一说话,也被袁父的怒气波及,“都是你给惯的,一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省心过头,尽涨脾气了。”
袁父的话激怒了袁也,“什么叫伺候?我工资全部上缴,欢欢的教育也全推给我,到底是谁省心?”
“还敢顶嘴,我看你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读了几年书,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毕业你逼着我回来,我听了;进单位天天装孙子,我也忍了,还要我怎么样?”
“是我逼着你回来吗?我看是你找不到工作,没办法了吧。当初瞒着我们非要读文学,读了本科又读硕士,我就说这个专业不实用,你非不听,结果呢?找工作找不到好的,让你考公务员也不愿意,我求爷爷告奶奶帮你安排进事业单位,你还要闹辞职!”
袁母急得只喊“老袁!”还未能阻止老伴这一句狠过一句的责骂,女儿那边也爆发了。
“我找不到工作,你容我好好找了吗?找工作笔试面试一整套,哪有一两天就能定的?你一周好几趟电话,一听还没结果就要催我回来。你也别说自己求爷爷告奶奶,那是你愿意。我不回来,谁给你脸上贴金,给你的亲友邻居棋友办事,谁来管欢欢?”
袁父怒拍桌子,“混账!”
趴在门上偷偷往里瞧的欢欢被吓着了,高声哭了起来。
袁母赶紧去哄欢欢,不忘骂袁也一句,“吵什么吵,欢欢都吓哭了。”
这天晚上,袁也辅导完欢欢的功课,已经晚上十点。袁母千疼万宠地接走孙子,“欢欢今晚累到了,学到这么晚。”
袁父没进门,在门外直着嗓子下命令,“明天去给领导认个错。”
袁也没吱声,呆坐了会,拨通了严康宁的电话。
严康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舒缓,“袁也,有事吗?”
袁也佯装恼怒,“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严康宁很认真地纠正,“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笑的。”袁也刻意让声音听起来很飒爽,“没什么事,这不已经腊月十九了嘛,打电话给你拜个早年,你放假回家了吧?”
“在家里。”
严康宁那边,随着他舒缓的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家人隐约的笑声,袁也问道,“几个姐姐也都回来了?听着好热闹。”
“大姐二姐回来了,三姐还有几天。姐姐们带着孩子回来,是很热闹。”
“这么多人,”袁也感慨完脑抽了一句,“家里住得下吗?”她记得,严康宁家里并不宽敞。
“还行,为了让爸妈不再出去打工,姐姐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和楼下的店面,爸妈今年一直在县城。”
“真好。”袁也佯装高兴地感慨。
和严康宁的通话并未持续很久,袁也想问的那句话,一直没对严康宁说出来。
她想问,“女儿对家里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