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雨从卧室出来,按着发昏的太阳穴。辛琦正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狗趴在辛琦脚边,辛雨出来时,狗摇着尾巴跑到辛雨身边。辛雨往狗碗里加了粮。
辛雨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看着辛琦说:“你怎么在这?”
“你还好意思说?你昨天喝成那样。姐姐扛不动你。”辛琦瞥了一眼辛雨,继续玩手机。
“你姐呢?”辛雨问
“上班去了。谁跟你似的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辛琦漫不经心地说。
“你赶紧家去啊,别躲在我这玩游戏。回头你爸又说我带你瞎玩。”辛雨一边说一遍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啃。
“说的跟不是你爸一样。”辛琦低着头说。
辛雨走到沙发前,把辛琦拎起来,往门口拽。“快走,快走。都快中考的人了,还天天吊儿郎当的。”
辛琦转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辛雨,说道:“哥!你不管顿饭啊?”
辛雨转身往厨房走,边走边说:“我给你做饭去,吃完赶紧走!”
辛琦叫住他:“哥?先来一局呗?”
哥俩儿坐在沙发上,转眼到了下午。辛琦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说:“哥,我饿了。”
辛雨煮了两碗方便面,加了鸡蛋、青菜和火腿肠。他们俩坐在餐桌边,辛琦问:“哥,昨天那哥们谁啊?也忒胖了点吧。死沉死沉的。”
“你们把他送回家了?”辛雨问
“我们也想呢,”辛琦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谁知道他住哪啊?姐在边上酒店给他开了间房,还是我把他扛进去的。还吐了我一身,你们喝酒都不要命的吗?”
“他离婚了,大概心情不好吧。”辛雨说。
辛雨想起那年,辛琦刚出生。辛雨心情不好,顾立陪他喝酒。那天辛雨也是喝的不省人事。辛雨还记得,顾立说他讨厌喝多的人,丑陋、肮脏,用世间最卑劣词语在形容喝多的人都还差了那么一些......
“酒品那么差,谁愿意跟他过啊......”辛琦边吃边说道。
“小孩儿别瞎说。”辛雨说
“我没瞎说,姐姐昨天还说,认识你那么久都没见你喝成这样过,这种人以后最好就不要联系。姐不喜欢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小子,你这话我记住了,等过个十五六年,希望你别自己打脸。”辛雨对辛琦说。
“我打什么脸啊?我滴酒不沾的人。”辛琦反驳道。
“辛琦,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辛雨突然问道。
辛雨的问题,把辛琦吓了一跳。
“哥!又是我妈让你来套话的吧?”辛琦蹙起眉头,有些生气地问道。
“没有。”辛雨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到了该有喜欢的人的年纪了......”
“切!谁信呢!我妈就是什么都想知道。再说了,女孩子多麻烦,我有哥们儿就够了。”辛琦不谢地说道。
“哥们儿能跟你过一辈子吗?”辛雨问。
“怎么不能!我跟林在袁都商量好了。我们要考同一所高中,上同一所大学......”
“一起上一所大学,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吗?”辛雨问。
“哥,你今天怎么那么奇怪啊?”辛琦看着辛雨说。
“有吗?”辛雨反问道。
“有”辛琦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李在元?”辛雨笑了起来。
辛琦不明白辛雨为什么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林!在!袁!他爸爸姓林,他妈妈姓袁。”
辛雨跟辛琦说起他的表姐,表姐高中时,辛雨上小学。那时候,表姐喜欢HOT,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如果不是表姐,辛雨大概不会知道HOT,更不会知道李在元。表姐一直给辛雨灌输,HOT是世界上最火的组合,以至于上世博会时,因为韩粉出现踩踏事件后,辛雨还问女友,他们追的是谁?HOT吗?女友嘲笑辛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他们追的是SJ。
辛琦说,他既不知道HOT,也不知道SJ。他不喜欢追逐别人,喜欢让别人来追逐他。
辛雨问:“追你的人都管你叫什么啊?Darling?琦琦?......”
“真恶心,就叫辛琦!”辛琦说道,他还没有感觉出来辛雨正在套路他。
“那你叫她什么啊?Sweetheart?宝贝儿?”
“叫梅琳!”辛琦脱口而出。
“哦~原来叫梅琳啊~”辛雨意味深长地说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哥!你!......”辛琦的脸憋得像一只红苹果,话也说的结结巴巴的。
“小子,姜还是老的辣啊~”
“真烦人!我洗碗去了!”辛琦端着吃完的面碗,走进厨房。
辛雨想起表姐,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头发帘儿长到永远都看不清她的脸庞。她总是穿着肥大的T恤和裤子,腰间别的一条长长的银色的金属链子。走起路来,链子在她的裤管前晃来晃去,很是耀眼。
过年时,辛雨在母亲家里见过她,她盘起了长发,眼角开始有细细的纹路,她在辛雨高中毕业那年结婚,没过多久就生了一个女儿。表姐的老公在国外发展,他们正在计划把女儿送出国读高中。长辈们说起曾经,说起表姐的一头红发。她女儿在一旁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的向表姐投去质疑的目光。辛雨想,表姐的女儿大概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母亲曾经竟然是如此飒爽的女子。
时间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辛雨和解。他不再像少年时,介怀辛琦的存在。也不再去追问当年那些琐事的对错。对与错、白与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本来就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他们本就生活在灰色的世界里。
少年时,老师教他们画画。老师说,小孩子喜欢抓鲜亮色彩的东西,而大人喜欢平和的关系。灰色与灰色的组合让人平静,比如早期的梵高、比如蓝色时期的毕加索。灰色与亮色的组合使人心动,比如梵高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比如玫瑰时期的毕加索......辛雨是他们四个里画画最好的,他很早就明白了,灰色是每日的清水,而亮色是偶尔的可乐。
辛雨想,其实生活也是一样的。这些道理很早就有人告诉他们了,只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懂。那时候的他们期待每天都像绽放的花火,却不曾在意烟火虽然灿烂,却转瞬即逝。不像世间的一株花,春去冬来,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不曾改变。
辛琦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辛雨依旧坐在餐桌边上发呆。
“哥,我走了。”辛琦说。
“哦,到家说一声。”辛雨答道。
“你不许跟他们说!”出门前,嘱咐辛雨。
“说什么?”辛雨问道。辛雨已经忘记了刚才他套路辛琦的事情。
“你说什么?你又故意......”
辛雨看到辛琦变扭而害羞的表情,笑着说道:“哦,哦,梅琳啊。我不说,我不说......”
“你还说!”辛琦跺着脚说道。
门关上了,辛雨坐在沙发上继续打游戏。
天色渐晚,女友还没有回来。辛雨走进厨房,准备晚餐。女友回来时,餐桌上摆着一盘土豆炖牛肉和一盘炝炒圆白菜。
“快洗手去,吃饭了。”辛雨对着女友说。
“哎呦,您今天良心发现了啊?”女友一边笑着,一边进洗手间洗手。
他们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简单的饭菜。窗外的灯一盏盏点亮,又一盏盏熄灭。平静的一天又如昨日一般度过。
睡前,辛雨问女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吗?”
女友笑道:“当然记得,你这个文盲!叫我冷肠!”
大学第一次班会,冷旸坐在辛雨左边。辛雨看着座位表上的名字,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叫冷肠?”
女孩儿冷冷地说道:“你是走后门进来的吧?那个字念Yang,冷旸。”
辛雨定睛一看,原来是日不是月。辛雨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眼神儿不好。”
“你叫什么啊?”冷旸戳了戳辛雨的胳膊,问道。
那一刻,辛雨好像恍惚了。三年前,文莘和陶梓窃窃私语后,也是这样戳着他的胳膊,问他叫什么。
“嘿!跟你说话呢!耳朵也不好使啊?”冷旸看辛雨没有反应,继续戳着他问。
“辛雨,辛勤的辛,雨水的雨。”辛雨答道。
“姓辛啊?挺少见的。”女孩儿说道。
“姓冷,也挺少见的......”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在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里......
“你那会儿还说我名字别扭,明明姓冷,单取一个旸字。听不来不知道是愣是暖......”冷旸想起大学时,和辛雨初识的样子。好像辛雨对她的名字,特别感兴趣。
“你还问我,是不是要叫冷冰冰才听着顺耳。”辛雨说。
“你还说叫冷冰冰挺好的,看看人家范冰冰、李冰冰......”冷旸靠在床头上,继续回忆道:“就是因为这个冷冰冰,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宿舍的人非说咱俩在一起不吉利。”
“所以每次她们看见我,都要唱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你们宿舍那些人,脑洞真是太大了......”
“后来她们为什么不唱了?”辛雨问道。
“因为我说她们没文化,我们是雨后斜阳。那时候真好......”冷旸说。
“是啊,那时候真好,不过现在也很好。”辛雨拍了拍冷旸的脑袋,说:“睡吧,亲爱的冷冰冰......”
辛雨关上灯,冷旸依偎在辛雨怀中。她对辛雨说,以后也会很好......
辛雨在朋友圈看到陶梓的状态,定位在大兴机场。
辛雨问陶梓:回来了?
陶梓回:准备回去了。
辛雨不知道陶梓回来,如果没有文莘,或是没有陶梓,他们从不会见面。这好像是一种没有说明的默契。和顾立见面后,辛雨无法想象下一次见到文莘时,会是怎么的心情。陶梓和文莘都没有问起辛雨与顾立见面的事情,或许她们还不知道,或许她们是装作不知道,给彼此的青春岁月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周末,冷旸难得没去公司加班。她靠在沙发上,翻起家里的旧相册。
“我们出去走走吧?”辛雨对冷旸说。
“好啊,刚好我收藏了一家网红咖啡馆,就在琉璃厂那边。”冷旸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化妆。
辛雨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看相册。
一张已经褪色的旧照片,小小的辛雨站在一辆小小的自行车前。那辆自行车是辛雨有记忆一来的第一份礼物,他已经不记得是因为这个礼物才记住了那一天,还是因为那一天才记住了这个礼物。
辛雨三岁那年,跟随父母去父亲同学家做客。他独自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自己跑到了大街上。辛雨记得去做客那家人的窗台上,放了一盆鸡冠花。等到辛雨玩累了,回到院子里,却发现窗台上的鸡冠花不见了。他不敢推门,他怕自己记错了,进了别人家的门。
辛雨走回大街上,一路向西走。路的尽头是菜市口百货商场,蓝色的玻璃印着天空中的云彩。辛雨不敢自己过马路,又转过头向东走。从虎坊桥到菜市口,辛雨不知道在路上徘徊了多少次。他想哭,却又不敢哭。直到他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踉踉跄跄地奔向她,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母亲带辛雨去了菜百,给他买了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母亲说,辛雨做的很对,幸好他没有哭。母亲看到辛雨后面,有个陌生男人一直在跟着他,在辛雨哭起来的那一刻,他准备快步走向辛雨,只是辛雨在哭起来的瞬间,已经奔入了母亲的怀中。男人和母亲擦肩而过,母亲侧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后来,拓宽两广路,老菜百拆了。再后来,在白广路路口又开了一个菜百。辛雨从没有去过新菜百。辛雨说,修在广安门叫什么菜百,应该叫广百。
冷旸画完妆,他们起身往前门走。他们把车停在杨梅竹斜街里,沿着胡同随意溜达。胡同里,没有了下棋的老人、没有了疯狂奔跑的小孩儿,只剩下一些穿着另类的年轻人,举着相机在拍照。那天的云很好,泛着淡淡的粉色。走到一棵葡萄架下面,冷旸转过头对辛雨说,想不到现在胡同里还有葡萄藤。
冷旸说起小时候,胡同口有一户“大户人家”。红色的大铁门,透过门缝向里望,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院。竹竿架起的葡萄藤,藤下有一张摇椅,摇椅边上有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一只紫砂壶。院子里还有花坛,冷旸已经不记得有什么花了,大概是春日的海棠,秋天的菊花。北京的花差不多就是那几种,只是每种花都种类众多,色彩缤纷,才显得五彩斑斓。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冷旸站在葡萄藤下,不自觉地哼了起来。
“后仨字......”辛雨也不自觉地接了冷旸哼的歌儿。
冷旸笑了起来,说:“你们也看过那个电影?”
辛雨点头,高中时赵铎总是给他们看一些他认为有意义的电影。这部应该是其中的一部,片名和内容辛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音乐课上,老师教大家唱歌。一个男孩儿在睡觉,老师生气让男孩上来唱。女孩唱第一句,男孩唱后仨字。
女孩: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男孩:后仨字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让男孩家长来学校,男孩说他没有爸爸......
冷旸说,那部电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冯巩演的。
他们沿着胡同继续走,辛雨站在一片土堆前对冷旸说,这里好像就是他童年的家。辛雨说,小时候听到那首“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面仿佛挨着我的家......”他总以为那首歌是唱歌他爷爷的,长大以后才明白那首歌不止是唱歌他爷爷的,也是唱给文莘的爷爷、陶梓的爷爷......
冷旸说,也是唱给她爷爷的。
冷旸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古老的旧照。照片中间,一个妇人穿着工整的旗袍,样式和《大宅门》里白家二奶奶的样式差不多,妇人的发型和身材和白二奶奶也差不多。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头的男孩,他带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手里还抱着一只小老虎。
冷旸说:“你知道这个小孩儿是谁吗?”
“你爸啊?”辛雨说。
“怎么可能是我爸?我爸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背军挎了!这是我太爷爷,这是太爷爷的妈妈,左边短发的女生是太爷爷的姑姑,右边穿着凉鞋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儿是太爷爷的大姐,这样照片已经有一百多年了......”
辛雨说,这样的照片陶梓也有一张。不过C位的小孩不是他太爷爷,而是她爷爷。陶梓算了一下年纪,问她父亲,她奶奶是不是她爷爷的第一个老婆?陶梓说她父亲一向温和,那天听到她的问题差点没揍她一顿。
陶梓的父亲说,他的母亲是她父亲唯一的妻子。陶梓跟辛雨说,谁知道呢?就算不是,她父亲也不会知道。
陶梓的爷爷和奶奶在丰泽园办的婚礼,就是《大宅门》里白景琦张嘴闭嘴就要去搓一顿的馆子。陶梓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大概是一个大家族最后的体面。在那之后,他们搬离的大宅,家里的红木家具被劈成废柴,一袋袋的银元在不为人知的夜里扔进茅房。最后他们烧了族谱,有人逃离北京再没有回来,有人更是不知所踪,唯一能证明他们是一家人的,只有压在箱子底的那几张老照片。
冷旸问辛雨:“那顾立的爷爷呢?”
辛雨说:“顾立的爷爷,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冷旸问辛雨,那天和他喝到酩酊大醉的人是顾立吗?
辛雨点头。
夕阳西下,染红了天边。辛雨和冷旸在胡同里,找到儿时常吃的那家卤煮火烧。味道是熟悉的,却又不再熟悉。
从卤煮店出来,天已经黑了。清风吹过,带来徐徐凉意。
那天的朋友圈
陶梓由北至南,回到深圳
顾立由南至北,回到利物浦
文莘在伦敦,街角的咖啡馆,和栗淼合影一张
顾立在北京,夜幕下的就砖墙,轻吻着冷旸的脸颊
辛雨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陶梓、文莘、顾立,说起深圳、伦敦、利物浦都是用的“回”字。辛雨对“回”字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怀。只有家才是用回的,除此之外,他都是用“去”,或许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早已把那里当做了家。正如苏轼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些红砖墙、爬山虎,年少时的笑声,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慢慢消磨、慢慢淡忘......
北京夏夜
老人给孩子翻阅往昔的负片
昨日的故事要由明天来续写
飞驰的少年穿梭消失中的街
又再回首 又映入了眼帘
... ...
干枯的秋天 寂冷的冬天
短暂的春天 成就北京的夏夜
正如晚风吹拂 古老的容颜
... ...
落日的倾斜 晚风的吻别
偶尔的雨天 虽然只是片刻间
落幕的一天 未知的明天
醉人的午夜 这是北京的夏夜
... ...
正如晚风吹拂 儿时的想念
正如晚风吹拂 古老的容颜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