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躺在芦苇丛中，一阵秋风拂过，于灰濛天际中掀起一场芦苇雪，她伸手挠去腮上的瘙痒，突然开始羡慕起芦花，连芦花都比我快乐…让我变成一朵芦花吧！她向着并不认识的诸神祈求，河滩上几声鸦叫回应了她，她又改变了主意，让我变成一只鸦雀吧！想飞去哪就飞去哪…管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傻瓜赫拉！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是一棵芦苇，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看不到也听不到…可她还是能看到，嫉妒如腐烂在骨中的刺，发出恶臭，她还是能听到，绣女在假山下的嘲讽，一如恶毒的咒诅在她耳际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吃茯苓饼的傻瓜！”
“吃喝哥哥血肉的傻瓜！”
公主对她格外的恩赐，摇身一变，成为她的耻辱柱。
自打那日离开金云堡，她再未踏足绣坊。听说公主派人给她请了病假，如此便可免了大司的问责。
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了麽？！
她愤恨地睁开双眼，一只奇丑无比滴飞行物在她头顶之上盘旋，又来了！她恼怒地爬起身，“别再弄这个丑东西来烦我了！”
父亲又羞又愧，一面讪讪地笑着，一面手忙脚乱地收着线，风很大，他紧抿着两片薄唇，肥胖绯红的脸全神贯注，顺着风向一股发酵过的酒气扑面而来，是父亲身上的味道，她在心中刚刚浮起的一丝内疚瞬间寂灭，愚蠢的味道！她不禁愤恨地想。
“我们为什么要当奴隶！”每次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质问父亲总是紧抿着薄唇垂着头一言不发。她讨厌他这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讨厌他总是一副乐呵呵、醉醺醺的样子，身为奴隶就不该成日里笑得像个傻子，不是嘛？！
“人终归都是一死，折腾一顿，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曾有一次，唯有一次，父亲无奈地回答她，“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觉得挺好。”
奴隶没有受教读书的权利，父亲却识得很多字，也读过不少杂书，据说这都得益她那从未谋过面的爷爷，爷爷曾是七隐族的医士，她记得家里曾有很多破旧的医书，后来被卫兵抄家时一把火点了。
“那个老头说，我们不是奴隶！”这句话成为她生命中的光，可周围的人总是试图把它浇灭。
“那不过是他的疯话。”父亲说。
“我们生来就是带着咒诅的奴隶。”水秀说。
一头是老头，一头是父亲与水秀，她在中间，被两头来回拉扯，痛苦不堪。
父亲拖着他那丑陋地纸糊风筝，沿着凹凸不平的河堤深一脚浅一脚的远去，最后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芦苇荡成了赫拉的家，每日天光将将放亮，她就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胡乱塞几口干硬的粗面饼，摸黑溜出家门。她不知自己在跟谁较劲，为了大牛的死？为了别人叫她茯苓饼傻瓜？还是为了生而为奴的命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心里有股气憋的难受，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上去给它两拳。
一连数十天，父亲像块撕不掉的牛皮膏药一样紧粘着她。他来河边钓鱼，拿弹弓打鸟，放风筝只是他突发奇想的意外，她想，并没把它想象成那是飘荡她头顶上的父爱。鸟常有，鱼不常得，父亲和大牛一样，弹弓玩的极好，和她一样，水下功夫不行。
今日收获颇丰，父亲捕获了一只肥美的野鸭，还猎得一对野鸽，蔬菜是烤野蘑菇、洋葱和鲜笋，还有一兜野果，桃金娘、金樱子、野香蕉…河地快被父亲舔食干净了。
野鸭悬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肉香四溢，她甚至听见河里的鱼都在咽口水。野鸽子先熟了，父亲抖了一点盐巴上去，换了竹签插着递给了赫拉。秋风突然转了个方向，生洋葱的杀气与浓烟一起让父亲泪眼婆娑，他擦拭着眼角，不经意间在脸上画了个脸谱，慢慢将身子挪腾到顺风的方向，赫拉撕咬着坚实的鸽子肉，冲着父亲宽阔地脊背鼻子一酸。
野鸭子烤好了，父亲用小刀把鸭腿肉割下来递给她，又给她倒了一小碗青兰酒，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入吼有点辣，有点甜，宛若一条小火龙冲进了五脏六腑，浑身暖暖的，鼻尖冒着细细地汗珠。
回家的路上，父亲执意要背着她，赫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欣然同意。父亲的背很宽厚，随着摇晃的脚步，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没想到第二日父亲便起不来床了，昨日的野鸭子肉仿若是梦一场。
母亲站在床尾默默拭泪，她的腹部微微隆起，那里正在酝酿着一个新生命，而床榻上却在发酵着死亡。
赫拉这时才恍惚意识到父亲已经许久没去上工了，他们又在瞒着我什么？
父亲伸出一只乌青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丫…头…”疼痛扭曲了他的声音，赫拉慌乱地擦拭着父亲额前幕湿的一片，她拼命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想…喝..水…”这个请求似乎说了一个世纪之久。
“我这就去！”她全力奔向外屋，紧接着一阵呯铛哐啷声响起，烧水壶还温在炉子上，她手忙脚乱中给手烫了个大泡，顾不得了，父亲要喝水，我要赶快的！仿佛这水是救命地灵丹妙药，一喝病就会全好了。
她才将扇至半温的水倒入瓷碗中，只听里屋的门“砰”地一声闭上了，接着是上栓的声音。她一愣，随后飞身扑至大门前，“妈！妈！”她捶门大喊，“你干嘛呀！开门啊！”
“求你了…”
为什么总要让我成为什么一无所知的傻瓜！像我这样的傻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不配见吗？她嚎啕大哭，估计整个虼蚤街都听见了。
母亲对外宣称，父亲是病重过世，事实证明，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因为关起门来她对赫拉也是如此说，这个世界谎言那么多，也不差她这一句，赫拉闭紧嘴巴等父亲火化后，便回绣坊复工了。她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翻到一本杂书，名为《石雷传记》，里面记叙了石雷先是装疯卖傻骗过了众人的眼目，后又暗地里养精蓄锐，最终东山再起一举歼灭了仇敌。石雷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对，我要能屈能伸，赫拉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想要查出父亲的死因，她就要藏身于婢女们的闲言碎语中，她们的舌根是宫中最大的情报中转站，她要成为一只长耳兔，听到他们舌底隐藏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