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名:冷桥月渡 (BL) 作者:半夏茯苓 本章字数:4685字 发布时间:2021-08-13

1

  肖文彬博士回国后的七年里,完成了晋升教授这一目标。当然,与商学院某几位更加年轻的教授相比,他的成绩并不突出,晋升之旅也缺乏传奇性和轰动性。


  幸好,他渐渐适应了默默无闻。万千虹已不像早些年那样动不动跑来学校,守在办公楼前秀恩爱。周围人也似乎逐步淡忘了他万氏女婿的身份。


  他是肖老师。三十六岁的商学院教授,暂无子女。


  而这位博士期间攻读金融数学的才俊,他的名字竟出现在男生公寓二号楼辅导员叶小桥的手机通讯录里。这里面的曲折,远比学术旅途中的艰辛更具戏剧张力。



  


  2

  三月初,财大开学。叶小桥再次踏入这座弥漫着青春气息的校园。上一学期供职了两个月,他对工作环境已经相当熟悉。


  此时的华东地区乍暖还寒。在沈阿姨潜移默化影响之下,他习惯了打开取暖器的同时将窗户半开着。觉得这样做能避免缺氧。


  这天夜里,叶小桥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刷考研题。正入神,他背后半掩的窗下突然响了两声手机提示音。待他推窗探出头去,只见一个黑影没入了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许是晚归翻墙而入的男生?叶小桥脑袋里还纠结着一道题,所以未及细想,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回了桌边。


  一周后,当“考生赵”深夜前来“认脸”时,叶小桥有片刻想起了几天前那个神秘的黑影。是同一个人吗?然而这并不影响叶小桥成为赵同学的专职枪手。



  


3  

  赵灿,男,商学院工商管理专业大一。此次作为“甲方”,主动配合,依照叶小桥的发型修剪了头发。叶小桥若将黑框眼镜戴上,不贴近了看,再忽略赵灿鼻头的小黑痣和稍显粗糙的肤质,确能以假乱真。


  “高数和英语都要代考?你当初怎么进的大学?这学校分数还不低吧!”两人首次谋面敲定合作事项时,叶小桥问得一针见血。


  当然他内心更多翻涌起的是一种酸涩,你凭什么不努力!原本他还想弄清楚,这刚开学不久,考个什么试?大学里不就放假前一通大考吗?然而他立刻意识到,枪手只管做好份内事,办事拿钱,何必操心那么多!叶小桥忍着没问。


  “啊,这个啊……高三冲刺劲儿过了,看见书本就心烦。我要说看了想吐,你信不信?”赵灿抽出手机,与叶小桥加了微信。这也是日后他的付款方式。




  

  4

  第一笔代考获得的报酬是四百元。叶小桥盯着微信页面上橘色的长方色块,亲眼见证由自己的食指点击出来的已收取。长久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从脚底窜至头顶。他兴奋无比,双拳敲击公交车扶手。


  下车后,叶小桥踩着人行道上的石板,脚步轻快。碰见几块残损的,他像小时候玩儿跳格子一样单脚蹦过去。但他知道,与前方即将抵达之处,仅剩下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单纯的快乐对他而言太奢侈了,因此他倍加珍惜。



  


  

  前方水泥墙围住的,是一片历史悠久的小区。当然它的历史远不能和它东西两侧的文物保护单位相提并论。始建于民国初年的钟楼,以及历经宋元明清几度修复的寺院,成了它长久保持不可撼动地位的盾牌。


  本身又老又旧,可偏偏还光荣地立在建设控制地带以内。多年来,旧城区改造的大车每次开到这里都知难而退。测算、权衡,城建部门深夜绕着它转圈,那种破门而入的渴望和胆怯,与夜晚洗头房门前徘徊的出差中年男有的一拼。


  有几任大刀阔斧的领导,商讨、斡旋,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了,最终还是作罢。破归破,它破得坚韧。




  

  

  进入楼道前,叶小桥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尽管他所处的这片破旧小区,从来都不缺繁杂的吵闹叫卖声,和混合着鸡臊和摩托尾气的肮脏气味。然而在他看来,与即将迎面扑来的那种气味相比,这就算是清冽纯净了。


  毫无悬念,屋里没有亮灯。和他之前每一个下午五点半推门进入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他屏住呼吸,朝这屋子里仅有的一间卧室走去。


  “桥?回来啦?”衰微的女人声从卧室里飘出来。声音里有淡淡的喜悦。叶小桥知道,这个女人又盼了他一整天。


  “妈,今天又没出房门?”叶小桥尽量使话语精短。一进家门,他就更加话少、气浅,如果拥有长久憋气的能力,他会努力发挥到极致。


  “哪能呢?我去卫生间就去了七八次呢。”她半躺着的摇椅轻微晃动着,披盖的毛毯已经滑到了膝盖上。叶小桥上前拖拽了一把。


  “白天太阳挺好,你干嘛不到阳台上晒晒?对身体有好处。”说着,他撸起袖子,跑进卫生间清理垃圾桶。七八次,意味着垃圾桶里可能有七八条吸饱脓血的卫生巾。


  叶小桥从底楼返回。他将双手浸泡在滴了消毒液的面池里。他愿意长久地浸下去,直到指腹发白发皱。


  抽水马桶水箱一侧的窗台上,印度香还是他昨天离开时的样子。“妈你白天在家也点点香啊!我都说多少回了……”每当他感到话语里怨气快要滋生,便立即收住。


  “妈忘了。”


  “我带了排骨饭,回头你自己热热。”叶小桥将排骨和饭叠放好,瞥见餐桌一角靠墙处的药瓶。他把药瓶搁在外卖盒旁边。“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会儿回学校去了。”


  “你帮我找找,那个铜汤婆子,就你小时候你爸买给你的,记得吗?应该在阳台上……还有个布套子,应该放在一起,你找找!我捧着舒服点。”



  

  阳台角落里蹲着一只木橱。吱呀着打开两扇门,年深日久老木头独有的气味窜入鼻腔。叶小桥轻咳两声。


  那只扁圆的铜器并没有藏匿很深。它像一个被捏得非常紧实的滋饭团,笼屉里水汽一蒸,便均匀地垮塌下来。扁圆扁圆的,理应烫手才是。可它是冷的,又冷又硬。如同遥远记忆里,五岁孩童的手指触过的脸。又冷又硬。


  那是父亲留给叶小桥最后的面容。二十九岁,青年电工,执行外线任务时操作不当殒命。遗体被发现时,绑工具包的腰带上还栓着买给儿子的塑料冲锋枪。


  小桥拿到手时,冲锋枪的弹匣座和小握把都已不知所踪。他握着玩具枪的残骸,由母亲牵着,立在再也不能肩扛着他转圈儿的父亲身边。他不吵闹,不发一言,手指从父亲的额头、鼻梁、嘴唇……一直摸到下巴。


  他发现父亲的下巴不再扎手了,被不知什么人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反复摸,等着那些黑黑硬硬的小草再次破土而出。


  炉门关闭的一刹那,母亲泣不成声。小桥在满厅红肿眼睛的注视下,独自走了出去。他抬头看高耸入云的大烟囱,那里面黑乎乎的大妖怪正在往天上拼命逃窜。“爸爸去抓妖怪了!”


  从那天起,叶小桥再也没有大笑过。他的笑,总是无声且短促。



  


  

  铜汤婆子下面的确垫着一只布套子,用来隔热。而再往里细看,一枚牛皮纸信封,与木橱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叶小桥将它打开,慢慢抽出里面的物件……狼毫笔头?写大楷的那种?再定睛一看,是皮筋扎着的一捆头发。浓黑,六七寸长。


  记忆之门打开,猝不及防。他几乎要忘了的几十只用头发系在晾衣绳上的小电筒,此时幻化成恶魔项链上的宝石。每一颗都沁着香艳的毒汁。毫无疑问,是妈妈收管在信封里的。妈妈叫唐一梅。



  


  5

  从八岁开始的记忆已经十分清晰了,每个触目的或是惊心的细节,叶小桥都能精准记起。不管理解与否。


  叶小桥八岁那年的立夏刚过,唐一梅一改以往朴素的衣着,竟似一夜之间蜕变成香粉敷面、艳服裹身的曼妙佳人。他不会分辨化工香和自然香,但妈妈身上现在的气味明显要比之前鸡毛的腥臭味好闻。


  唐一梅打工的那家饭店做不下去,老板跑路了。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用每天开水烫鸡趁热拔鸡毛,再把手伸进鸡肚子里掏内脏,算是一种解脱。


  但她也因此没了收入来源。无学历,无社会关系,男人死了,临时工死亡补偿金少得可怜,孩子还小,爹妈在山区,公婆住小叔子家寄人篱下。这就是唐一梅眼下的标签。


  然而她不甘心坐以待毙的方式超出了八岁叶小桥的认知范围。



  

  叶小桥发现,除了气味的改变,妈妈还有一个重要变化。他不懂得什么叫曲线玲珑,只觉得妈妈将她原先保护得密不透风的部分很慷慨地奉献了出来。


  唐一梅第一次穿低胸T恤时,还很是拘谨。常常不自觉地拎住领口边沿往上扯。但求生欲驱使下,她适应得很快。家中访客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叶小桥放学回来会看到未及时清理的垃圾桶里几团橡皮管。白色的,也有彩色的。


  “儿子,来!看妈妈买什么了?”


  叶小桥兴冲冲跑进厨房。唐一梅笑着递给他的鸡腿还有晚餐后试穿的品牌童装,让他的八岁生日过得丰盛而华丽。


  唐一梅还给儿子买了只最新款的保温饭盒,竭尽所能让他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但是有天中午,叶小桥没有吃饭。准确说,没有吃得了饭。他从厕所返回,打开饭盒。里面的煎蛋、鸡丁和蔬菜已被搅作糊状。蓝黑色流动的液体,他闻得出来,是墨水的味道。


  三四个男生女生靠窗站着,体态夸张地望着窗外。偷笑,肩头乱颤,叶小桥读得懂他们的背影。他捧起饭盒,使劲朝毫无防备的人群泼过去。


  教室里顿时炸锅一般,那几个再也笑不出来的孩子被刚刚冲进来看热闹的孩子们耻笑。叶小桥认为援军到了,便按他的理解,壮起胆子质问作案动机:“你们就是嫉妒我有新饭盒!我妈买的……”


  “你妈……哈哈哈哈!”衣服上头发上还挂着蓝黑墨水和菜糊,但他们已经顾不得窘迫了,爆笑出声,“你妈是个下贱货!”


  “你们瞎说!”叶小桥急得跺脚。


  “我没瞎说,我妈告诉我的……你妈就是不要脸!”分不清是从谁嘴巴里喷出来的,但不绝于耳。整个下午,叶小桥的耳边几百只苍蝇嗡嗡作响。


  但妈妈是称职的好妈妈。叶小桥这样认为。别人骂她,就是因为他们买不起好看又保温的饭盒。



  


  6

  唐一梅白天在家做的营生,街坊邻里心知肚明,一般只是熟视无睹。实在看不过去,就怀着对同龄同性别之人完全无视道德、放飞自我、恣意生活的复杂情感,将反感和充满耻辱感的羡慕处理成警示课程,讲授给孩子们。


  孩子们爱憎分明、行事冲动,利用好了就是锋利的小刀,能以适度的破坏力替大人们抒发愤怒。


  唐一梅招人恨,不仅因为她“勇于”冲破妇德束缚。更因为她非但看上去毫发无损还收获颇丰。这就足以使人产生拧巴的愤怒了。


  但仅此而已。不是每一个居民区的人们都能有朝阳区民众的社会责任感,这也变相纵容了唐一梅大肆揽客。



  

  叶小桥记得妈妈有个专门记账的本子,有好几次看见她在上面圈圈画画。不同客人所需或者所能承受的服务档次不同。价位自然也各异。岁数大的,怕心脏病发直接死床上,就蹭一蹭,意思两下。收费当然也不好意思顶真。碰到精力旺盛,欲求不满的,那肯定得起价。


  唐一梅还在卧室外褪了色的明星挂历下面订了两个钉子,固定住晾衣绳的两头。绳上用剪下的发丝系着十几二十个金属迷你电筒。铝皮,没什么份量,小拇指一般长短,尾部有个小环扣。


  她给儿子的解释是,装饰。然而,为什么是电筒不是小动物什么的呢?她只说,电筒好看,亮晶晶的。为何用头发来系?她无法解释。因为说了他也不懂。线绳太强韧,不容易扯断……


  破楼漆黑无光的楼道里,常年伸手不见五指。若非像叶小桥他们熟悉地况的住户,大白天都会被绊倒。唐一梅用头发丝串起来的奇异景观,给那些提起裤子就走的过客们提供了安全保障。完事儿一个,打开门顺手扯一个电筒跑路。干脆利落。服务好,有时也有回头客。


  营业时间通常在周一至周五白天,叶小桥上学的时段。但有一天晚上,叶小桥躺在客厅单人钢丝床上迷糊着将要入睡。门板有节制地响了两三下。唐一梅闻声从卧室轻悄悄地飘了出来。凑近了确认儿子状态,见小桥闭着眼,遂果断打开门。


  唐一梅携一壮硕身影进了卧室,门被卡塔反锁。约半小时后,那人出来,扯了一只电筒匆匆往门口去。经过单人钢丝床,被床上猛然坐起的小桥吓个半死。稍稍缓过劲来,便宣泄似的上前揪住小桥的胳膊:“你个兔崽子!吓老子啊!”九岁的小桥被拎到半空,再狠狠甩到地上。


  剧痛,眩晕。叶小桥摸摸后脖颈,那里滑溜溜的,渗出了许多粘稠的液体。单人床脚的一个大螺帽凸起,与小桥磕个正着。



  

  唐一梅那晚多挣了三百块。客人另外给的,为了息事宁人。二百多用来去诊所缝针,剩下的买了几斤水果。缝了八针,叶小桥一声未吭。他脑袋里妈妈与那个大恶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像利爪一般刨着他的耳膜,眼前晃荡着恶魔项链似的一串小电筒。


  妈妈将一片苹果送到他唇边,说:“补充点维生素,伤好得快!”他笑了,无声且短促。


  孩子皮肤的修复能力果然强大。两周后基本平复。但只是基本。右耳垂下方留了个疤痕。浅棕色,形似梅花。


  如今二十二岁的叶小桥,但凡沉思、局促时,还会不自觉手指轻抚那朵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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