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话说到最后面的时候皇阿玛已经开始变得有些迷糊了。
上了年纪逐渐浑浊的眼中的光芒涣散破碎,所说出来的话语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在絮絮叨叨、反反复复的叮嘱他,渐渐的每一句都轻的如同气音,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他有心想要劝皇阿玛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先好好休息,但听着他话里的内容又觉得皇阿玛是不想他打断的。
因为他后面这话中所说的乌拉那拉氏很明显已经不再是他弘历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氏了,而变成了那位皇阿玛的嫡妻元后——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
那个字里行间都能够听出的他最爱的人。
是的,他最爱的人。
也就是在这一刻弘历才真正的意识到,也是真正的明白了额娘曾经所说的很多事情并非如同表面所能看到的那样、眼见也未必为实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许一直以来在皇阿玛心中最爱的并不是那位众人皆知的盛宠六宫、姝丽无双、嚣张跋扈的敦肃皇贵妃年氏,而是那位所有人都以为的只是因年少相扶而只有尊重、后又因敦肃皇贵妃而遭到厌弃冷落的皇后。
一位深深藏于心中的、不为人知的心爱之人。
难怪当年每每提及敦肃皇贵妃的受宠程度额娘和裕妃、齐妃两位娘娘三人表情都很讽刺,带着不屑与怅然若失。
但这若是事实的话实在是未免有些太过令人无法相信、也太过……讽刺了。
因为在弘历有记忆以来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便是雍亲王府的年侧福晋自入府以来几近独宠,一直到后来皇阿玛登基依旧如此,哪怕是皇阿玛处置了年羹尧后因着她曾经的罪名将其打入冷宫也并未按照宫规赐死给她留了一命。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若非是年氏于冷宫中病逝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再次复宠归来,弘历亦是如此。
毕竟在府里时阿玛便极少会去其他格格的院里,后来几年之内更甚,王府的子嗣皆出自于年侧福晋,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将心都掏出来给她,盛宠之下就连嫡福晋都要避其锋芒,不敢与之相抗衡。
再到后来皇阿玛登基更甚,年妃在众目睽睽下推皇后入水致使龙胎滑落,后又狡辩称只是意外并非蓄谋,口口声声说同样怀有皇嗣的她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去谋害皇后娘娘。
可实际上任谁都能够看得出她用帕子遮掩下翘起的嘴角和眼里压制住不的得意与雀跃。
这样不敬皇后、以下犯上、谋害皇嗣之事竟也没有伤到年妃一星半点,只是被不痛不痒的禁足了几月,之后更是诡异无比的被晋封了贵妃。
后来哪怕她背后没了年家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但在她病逝之后依旧以皇贵妃之名厚葬入了皇陵。
这以往的种种足以见皇阿玛究竟是有多么的宠爱纵容着她,因此这也就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无法磨灭的印象——皇阿玛可能真的宠她宠到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犯再多错也舍不得真的重罚,生怕会委屈了她。
可现如今却发现似乎他曾经所看到的、所以为的一直以来都是假象而已,一个由皇阿玛亲手打造的假象。
皇阿玛爱的从始至终都不是那所有人都以为的、被摆在明面上的敦肃皇贵妃,也从未将她放入过心里面过,只是将她摆在明面上作为一个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靶子,实际上他心里面有的一直以来都唯有自己的嫡妻乌拉那拉氏一人罢了。
皇阿玛这艰难的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诉说的是他对大行皇后的愧疚与歉意以及带着血泪的爱与遗憾,像是临终的忏悔,向着那早已逝去的的人。
但弘历看着他眼中又逐渐聚集起来的光和眼角飞速滑落隐没于枕间的泪觉得这更像是期待已久的解脱和迫不及待的欣喜。
或许他真的有在期待着死亡的一刻的来临,等待着去见他想了许久、念了许久的人。
看着眼前这一幕,弘历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大锤狠狠的击中,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之后又被人突然用力握在掌心揉搓攥紧,心跳随着那只手不规律的跳动收紧。
不可否认的是他是有那么一瞬间是羡慕的,羡慕皇阿玛有一个爱入骨髓、念念不忘的人,羡慕能有一个人曾陪伴皇阿玛一路走来。
两相对比之下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无论是对高氏还是苏氏、金氏等人那似是逗趣儿一般的宠爱都显得空虚无比又虚假无比,着实是无趣的很。
他突然很想知道爱一个人究竟是何种滋味,那又该是怎样的让人着迷的感觉呢?
很想知道两情相悦是怎样的感受,那种身心俱爽的满足又是怎样的呢?
可在短暂的羡慕向往恍惚之后回过神来飞快向他袭来又将他紧紧笼罩在其中的是他觉得万分讽刺与可笑。
是的,没错,讽刺与可笑。
他觉得讽刺无比又可笑无比。
皇阿玛他竟然爱大行皇后?
这一点若是说出去恐怕都无人敢信。
在皇额娘身上哪点可以看出备受皇阿玛的喜爱、占据着皇阿玛的心啊!
昔日那位素来被他人称赞温柔端庄的皇后娘娘是如何在撕心裂肺后变得心如死灰无悲无喜,又是如何从受尽委屈苦苦挣扎到最后绝望放弃听之任之,被生生的折断了曾经多少人称赞又心向往之的一身傲骨,将自己委屈的困在这被悲伤与痛苦死死环绕包裹的孤城之中静静等死的画面他都看在眼里并至今还依旧记忆犹新未曾忘记。
后来弘历再也无法从身为皇后的她身上找出曾经那位雍亲王府的嫡福晋半分风华,也找不到曾经他濡慕的嫡额娘的温柔淡然。
有的只有饱受折磨后的麻木冷淡,将自己曾经的所有活力与风采封存在坤宁宫中,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靠着最后的一点寄托度过接下来的日日夜夜。
那点寄托就是那个被她当作小公主的侄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