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历程中,许陶陶一直有个奇怪的执念,认为做事一定要打好开端,后续才会顺利。
这一执念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中小学读书时,每次开学,许陶陶都要先换新书包,再用新笔袋装满全新又好看的文具,所有的新书也全部仔细包好封皮,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用所有这些全新的用具格外认真地听讲,所有程序全部履行之后就坚信接下来一学期会比较顺利;再比如,大学准备设计图前,许陶陶一定要提前一天先做件格外喜欢的事,再去健身房认真锻炼到大汗淋漓,晚上吃顿大餐,回公寓冲个热水澡,然后早睡,接着在第二天的清晨以饱满的姿态画下第一笔;又如,接手靓源后,许陶陶纵然分外焦头烂额,还是先号召全公司进行了防火检查和大扫除,在此之后迎着一堆人看疯子的目光,正式开始拼命。
这个执念,在开局顺利的时候确实曾带给许陶陶好运。可一旦开头不顺,就会在心理暗示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迎来各种糟糕。许陶陶在重逢梅亦清后的表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许陶陶回国后第一次遇见梅亦清的时候,她的表现堪称一个喷嚏引发的惨剧;第二次,是一把牙刷诱发的丢脸。有这两次“珠玉”在前,第三次相遇自然而然地滑入了更不受把控的境况。
——————————————
许陶陶睁开眼时,头脑依旧混沌,当她呆滞的目光慢慢从头顶雪白平板的屋顶,转到身上覆着的标志性条纹被罩时,才模糊意识到自己可能身处医院。这种意识的不确定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左手上连着的输液袋证实了她的猜测。
稍后,当许陶陶聚焦到输液袋上的目光,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而开始扩散边界时,她发现了站在窗前的梅亦清。
许陶陶不清楚梅亦清之前已经站了多久,但在她醒来后,梅亦清在很长的时间,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双手撑着窗前的护栏,肩背微微脱力的样子。这个时间长到,足够许陶陶推演清楚。自己为啥会与他同时出现在此处。
今晚早些时候,许陶陶经人牵线,赶赴一个据说有重量级投资大佬的饭局。消息没错,饭局中她确实见到了一个经常出现于财经周刊的人物。但牵线的人没有告诉许陶陶的是:一同赴约的还有其他数位资金需求方,以及这位大佬对于白酒的热爱。
饭局中间,许陶陶逃难似的进入洗手间时,助手的电话恰好进来。因酒精过量而反应迟钝的手指,在打开简单的密码锁时一再遭遇挑战,好不容易解锁成功后,来电铃声刚刚响完。但就在她努力准备回拨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混沌意识下的想当然,让许陶陶忽略了来电的具体信息,直接认定为依旧是来自助理的通话。
此时,被许陶陶悄悄从床边小柜上拿回的手机,用它客观而真实的通讯记录,默默向许陶陶还原起这一切。通话记录中的第一条,是一串许陶陶烂熟于心的号码。
分开后的最初半年里,梅亦清的号码被许陶陶删了存,存了删,直到这样的举动重复多次,而她依然能熟悉背出那个号码时,才终于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反复。如今,时隔五年,许陶陶依然能在看到这串号码的第一时刻对应出它的主人。
许陶陶还原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梅亦清依然一动不动。她在梅亦清看不见的身后,用目光肆意窥探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推演着梅亦清这些年的生活:他的肩膀比在校读书时开阔了些,不知是年龄渐长骨架变化,还是这些年确实过得不错;但是似乎不如当年挺拔,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劳累,亦或是生活平顺物质丰裕后呈现的放松。毕竟,年轻时挺直的腰杆也是困窘下自尊心的一种外在防御,只不过,这是当时的许陶陶万万不可能懂得的道理。
两人各自安静的状况,一直延续到输液接近告罄。许陶陶想,在第三人进来前,出于最基本的礼仪,她都至少应该表达下被送入医院的感谢,以及给梅亦清造成不便的歉意。
堪堪准备出声时,许陶她不小心瞥到地上角落里的男士外套,质地考究的外套,被委委屈屈地塞在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白色塑料袋中,更为尴尬的是,外套上面露出明显的污渍痕迹。
注意到这个后,许陶陶那有些后知后觉的鼻子才觉察到周边依然浓郁的酒味,以及可疑的类似呕吐物的味道。刚刚牵动起来的声带因为这突然的发现,一下子瘪了下去,只微微流出缕怪异的响动。
这轻微的响动还是惊到了梅亦清,他迅速回头,目光正好对上许陶陶因为自己醉吐到梅亦清身上的发现而涨红的脸。
梅亦清两步赶了过来,“脸怎么这么红,你感觉哪不舒服,是发烧了吗?”说话间,他的手两次抬起,似乎想要通过额头探探许陶陶的体温,却又总是抬到一半收回,最终在床边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倾身姿势。
许陶陶因羞愧而延缓的回应,一下子加深了气氛的尴尬。
幸好,推门而入的护士打破了这短暂却难熬的安静,“输完了也不知道按铃,等着回血呢?”
给护士让位置而退到一边的梅亦清,先许陶陶一步恢复正常,客气地道谢,“实在抱歉,多亏您了。她好像有点发烧,麻烦您测一下。”
护士闻言测完,“没烧。小姑娘家家的,喝点果汁白开水多好,没事喝什么酒?”
快要奔三的许陶陶被护士大姐那句“小姑娘家家”弄得差点又是一个红脸,眼见梅亦清还要不死心地纠结她发烧的事,赶忙在他开口前匆忙找理由,“我没事,刚才被口水呛了下,憋得脸红。”
话音落地,许陶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顺着被窝钻下去再不露头,但麻利的护士大姐却在收好输液袋后十足贴心地掀开了她的被子,“按着棉球,起来坐会就可以走了,那个谁,家属还是男朋友,把外套拿过来给她披上。”
护士大姐说完,不等许陶陶反应,又一指地上的塑料袋加了句暴击,“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袋子拎走,病房别落杂物,好好的衣服给糟蹋的,回去可得好好洗洗。”最后四个字落下的时候,大姐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门外,留下病房内还未来得及按照她一连串指示行动的两人。
或许是负负得正吧,许陶陶红过两次的脸,在最大头的重击落下后反而正常起来,接纳了破罐子破摔这一定位后的她坦然起来,“对不起师兄,弄脏了你的衣服。”
梅亦清没有回应她的道歉,“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躺会?”
“不了,麻烦师兄到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多谢你了。”许陶陶坐起来,又加了句,“我现在没事了,师兄你快回去吧,别让家人等得着急。”
人真是奇怪的物种,语言更是诡异的发明。许陶陶清楚地明白自己最后一句中的试探,却仍是说了出来。她在用不经意且冠冕堂皇的言语,窥探梅亦清的私人生活,试图从他的回答中定位家人的范围,除了上次见过的奶奶,他的家人是否还包括那一位?
“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简单的回答,依然是梅亦清式的寡言又简洁的应对,这些年都不曾改变。
在梅亦清过于清浅的回答对比下,许陶陶怀着小心思的试探显得格外暗搓,她甚至都不确定梅亦清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试探。
许陶陶扔掉按在针眼上的棉球,穿鞋起身。接过梅亦清递过来的外套出了病房,然后跟着他一路到了车库。
身体依然头晕乏力,许陶陶醒后短暂凝聚起来的精神,以那句试探为分界点,迅速萎靡下去。“送就送吧”,她想,“攒点精神,明天还要工作,就当蹭个车。”
一路无言,关于这场醉酒,梅亦清没有多问,甚至于连句关心的客套话也吝啬给出,而许陶陶除了道谢,亦不可能主动开口。
在这无言中,许陶陶因为之前奶茶被梅亦清拿走,而生出的某种类似于期冀的心思,于沉寂中轻易地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