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喜一行到广州走了半个月,和广州警方走了许多地方都扑了空,迟迟没有找到郑美丽。
郑美丽的舅舅张贤寿被气急败坏的郑主任狠狠揍了一顿,骂他只知道喝酒,让一个女孩子夜晚一个人出去买零食,竟然没有人陪着,然而,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据他们说,有家零食店就在旅馆门外紧挨着,十点刚刚多一点,一向喜欢吃零食的郑美丽想吃零食,吴成德也觉得她下去买点零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没往心里去,就由着她一个人去了。
谁知道,她竟然会一去不复返!
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迟迟看不到郑美丽回来时,才连忙和正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张贤寿出去寻找,可是一切皆已晚矣!
他们找遍了整个一条街都没有再看到美丽的踪影。
张贤寿的酒全醒了,吴成德怔在那儿呆若木鸡。
于是,他们和旅店老板报了警,身着白色警服的公安人员立即赶了过来,问询了他们郑美丽走失的所有经过,问询了旅店老板,还问询了旅店的其他客人,走访了包括旅店门外那家刚刚经营不久的副食店在内的所有亮着灯的门店,直到次日三点,一无所获。
无情的现实摆在两个束手无策的男人面前,那一夜,他们没有合眼,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一直熬到天明。
从吴成德来说,对郑美丽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是事实,但他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已经领了结婚证的女人,他已经开始接纳她,现在走失的并不是往日厌憎的郑美丽,而是他的妻子!未过门的妻子!名正言顺合法的妻子!他的心里乱如麻团,忧心如焚。
而张贤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次郑主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把唯一的宝贝闺女交到他的手里,当时候还是看中他常常跑外,见多识广,却不料一壶酒没下完肚就天降大祸。让他倍感震惊和始料未及,更是追悔莫及,就一会儿,仅仅一眨眼的功夫!这该如何向姐夫交代?一个大活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何向一直疼爱自己的姐姐交代?他的酒都变成了泪,顺着眼角不住地流下来。
但是,逝者如斯夫,一切皆已铸就,一切都无以挽回了。
郑主任经过半个月的折腾,简直是身心俱碎,白头发如春笋般抽出来,面容日渐消瘦,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并无序地向两边发散开来。
大家都有职务在身,又恰好赶上日新月异的改革紧迫形势,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带着无尽的遗憾、无奈和忧伤不得已踏上了归乡路。
郑主任把希望依依不舍地寄托在当地公安机关,他的心、他的魂魄都留在了那片陌生的他乡异土上,一路上就像一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神情痴呆,表情麻木,没有说一句话,不干不渴也不眠。
女儿没了,儿媳妇没了,未婚妻没了,外甥女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情此景真是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凄不忍睹!
长话短说,吴成德自从回来后,就独自把自己关起来不想见人。他感到无地自容,自惭形秽。虽然说,郑美丽与他并无多深的爱恋之情,但已毕竟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再说,哪个年轻人结婚前不出去玩玩转转的,不用说是在清树公社,就是在全县,发生这样的没底丢脸事,也是头一遭。
竟然会把未过门的媳妇丢掉,而且是堂堂供销社主任家媳妇,公社主任的女儿!这简直就是个大笑话,一时间成了众人茶前饭后调侃的话题。
吴连喜跟上这件倒霉而窝囊的事情也颇费心思,一边要经常到郑主任家去安慰,去听郑美丽她妈的指责,一边还要顾忌和疏导沮丧的儿子,一边还要顶着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真是难为了他。
天无绝人之路,说着也巧,正在他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两部军黄色的小吉普车缓缓驶进了供销社的大门。
从车上下来一行人,走在最前面的人非常臃肿,脸膛黝黑,满头苍发声音低沉而浓重,还略带沙哑。他就是冯阳县供销合作社的荣主任。
吴连喜一见是顶头上司,还带着几个副主任,不敢怠慢,赶紧请到他的办公室,安排人提水倒茶。
一阵忙碌后,荣主任才有条不紊地扯到了正题:“连喜啊,我们这次下来呢,一是刚刚过了年,听听各社在新一年有什么计划和打算,二来呢,就是专门来落实一下‘五讲四美’活动。‘四人帮’的案子国家已经审结了,批判也结束了,刚才我进来时,在门外的外墙上,我看到上面的标语还写着‘深入批判四人帮’,该换换了,全国上下都在提倡‘五讲四美’,提倡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
“是,荣主任,只是这一直忙着没顾上。随后立即换掉。”吴连喜连忙接上说。
“我们听说老吴前一阵去了广州?……”李副主任身形瘦弱,面黄肌瘦,看上去衰弱无力,坐在荣主任身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还未等吴连喜做出回应,荣主任就又把话题拉倒了正本上:“国家的政策在变化,我们也不能原地踏步了,连喜,你这次到广东那边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我——”吴连喜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荣主任,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荣主任指的是什么,是郑美丽的事,还是其他什么。
“那边的发展局面如何,有没有和咱们这里不一样的地方。”荣主任有意无意地端起杯子吹了两下飘在水上的茶叶又放下来,看着吴连喜。
“哦,对了,荣主任,我倒忘了向您报告,那边的空气和咱们这边确实不一样——”
几个副主任都觉得他回答的好笑,还没等他说完,陈占辅副主任就插话打趣道:“空气不一样,哈哈,咱这里灰乖乖的,怎能和人家沿海地方的空气比,老吴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到南方。”
“不是,我是说政治气候,改革的气候!”看着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吭了,“在那边出现了好多的自由商贩,特别是在晚上,在旅店不远的地方有个临时搭建的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还有一些临街面的百货副食销售点,竟然都没有挂供销社牌子的,有的直接就是以售货员的名字命名的,什么建军副食店,什么艳华日杂品店,刚开始我都不敢相信,走上去一问,才知道他们也都是才搞起来的,和供销社根本不搭边。荣主任,你说,都是中国的地盘,那边就是资本主义,我们还是社会主义,看人家穿的花花绿绿的,我们还这么寒酸。”
“不简单啊,连喜,你开眼了,我们就是专门第一站来你这里取经来了,估计人家沿海地区早已经行在我们前面了。”
“是啊。”
“是。”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不过——”荣主任脸色忧郁地说:“这些大好形势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啊。”看到大伙都不解地望着他,就接着说:“你们想,这要是人人都可以开卖店,人人都可以经营一切商品,将来我们这些供销社的职工都去做什么?这些天,我经常看报纸,听广播,听收音机,从里面传出来的信息都是对我们不利的啊。真要都在全国全面展开,我们就离下岗不远了,这个即将面临的现实问题真的需要我们所有人未雨绸缪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一言不语。
“现在深圳经济特区那边建设得热火朝天,听说都是外国的企业家,还有东北的汽车公司也让外国人干开了。听上面的领导讲,年内,我们供销系统原来控制销售的几大紧俏商品都要陆续放开。”荣主任正襟危坐地说。
“陆续放开,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就拿自行车、白糖来说,一旦放开,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商品?还有猪肉、布匹,如果放开,还要布票、肉票做什么?我看十年八年的一时在全国还推行不开。”陈占辅副主任在那里有姿有板地按着手指头说。
“呵呵,老陈,这你就摸不透了,在全国推行,那只是上面一句话,一张纸的事。既然商品短缺,广东那边的商品是从哪里来的?以我说啊,倒是不怕没商品,就怕买不断。今年地区供销社给我们的销售指标在去年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百分之八点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挑战啊。连喜,你们这里要完成至少增加百分之十以上的经济指标,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人口状况都要比邱上强得多,邱上也要完成不少于百分之八,部分大的基层社,比如城关和文光等公社的供销社,今年县社给他们下达的指标都要在百分之十一点以上,甚至十三点。”容主任接着说。
“荣主任,就我们这里的现状,你是知道的,如果完成个百分之七、八那也许努努力还行,要是完成百分之十,可能有问题。我们不能和人家城关和文光相比,城关公社那是县政府所在地,全县的经济文化中心,还有文光——”吴连喜接过来陈占辅递过来的一张经济任务表看着对荣主任说。
“这个你就别向我倒苦水了,困难肯定要有,但是,任务还要完成,这是县社主任会上定下来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荣主任的口气很坚决,不容商量。
那天上午的会一直开到中午一点才草草收场,中午饭后稍休息了一会,荣主任就要起身到邱上去。临行前大家还都坐在吴连喜的办公室里,荣主任就坐在进门对着的沙发上。
吴连喜又给大家倒了一杯茶水,等他在他的办公桌前坐定后,荣主任带着微笑说:“一上午我们只顾着说社里的事,连喜啊,你儿媳妇的事我也听说了,有着落了吗?”
“哪有。只能静候那边公安的佳音了。有什么办法!”吴连喜显得失意而沮丧。
“你儿子还好吧?”
“就是个那样,觉得丢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愿和人接触。”
“好像还是咱社的出纳?还是——?”荣主任似乎不确定。
“是。”未等吴连喜回答,陈占辅就点着头抢先回答,“挺能干的一个小伙子。”其实他不一定真正了解吴成德,甚至见了面都不一定认识,这样不假思索的美言,不过是顾及与吴连喜多年的关系。
“哦,这种事都是意外,有些时候也由不得人,也许过几天就会有消息,急也没用,你还要多开导开导孩子,毕竟小孩子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不要想的太极端。”
“是,荣主任,我知道,没办法——”
“有什么需要县社帮忙的,就提出来,我们尽力帮助。”
“也没啥。”
“老吴这次出去花费不少吧?”李主任插话问道。
“出去一定不比在家里,不过我和成德挣着工资,还不至于太困难。”
“这个——”荣主任略一思考后对一直不爱说话的另一位主管财务的副主任说:“老董,连喜的这趟开支在清树社不好开支,就在县社开了吧。”
“不不,荣主任,领导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怎能让公家报销——”吴连喜连忙说。
“哎——连喜啊,这是你家的事不假,但是,你这不是同时也为我们到南方考察了一下吗?取回不少真经,带回这么多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分享了这么多珍贵的信息,对我们今年的工作目标和信心是有益的呀,就这么办,随后你整理一下所有开支,交到老董那里,有困难大家就应该帮助嘛。”说到这里,荣主任把笑容收起说,“这种事出在谁头上都不好受,毕竟是失去了一个人啊。”看上去很悲痛的样子。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说话。吴连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荣主任又说:“还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帮你解决。”
吴连喜其实早就在肚子里蒙着一件事,一直琢磨着不知该不该说,那就是有关儿子的事。他这几天翻来覆去思考着如何给成德换换环境,总不能常一个人钻在屋子里不愿见人吧,可是在本社换个工作,这很容易,自己说了算,要是换地方换单位,那就不是件容易事了。原先还想着,不行的话,托托关系在县城给他先找个临时工作什么的。现在一听荣主任这样说,他不免觉得正是个时机,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不知道和荣主任如何提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唐突,有点冒失,有点过分。
他欲说又止的表情大家都看到了眼里,何况荣主任就是一个善于观颜测色的人,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有困难就说,有什么好顾忌的!”荣主任直截了当地说。
“就是,就是,还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吴连喜不知该如何说好。
“说,直接说就是。”荣主任看上去有点急躁。
“我想求主任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换个环境,在清树都是熟人,他觉得不好意思,要换个地方也许会好起来。”
“那有什么,我答应你。你说,让小吴到哪个社?要不,到城关?”荣主任非常仗义,字里行间没有半点迟疑。
“那——就到城关?”吴连喜不好意思地装着笑试探说。
“可以,但有一点,那里的出纳都有人占着,工作上可能不是太理想。”
“那——不行就站栏柜,当售货员。”吴连喜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高,也是无奈。
“这——小吴能不能接受,还是——”董副主任总是那么谨慎。
“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好去处,到邱上,怎么样?”荣主任又沉思了一下说。
“邱上?”吴连喜脱口而出。
“邱上的出纳是个女的,前两天坐月子刚满,已经上班了。再说,离家也近点”董副主任提醒荣主任说。
大家一齐将目光投向荣主任。
荣主任抬起头来扫视了大家一眼,然后出人意料地笑了笑:“不是还有位置缺人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思想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大家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邱上供销社哪个位置缺人,陈占辅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都满满的呀,哪个位置少人?”
“让成德当个副主任怎么样?那里现在不是只有一个副主任吗?”听荣主任这么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但都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不着边。
“我这两天经常听广播,看电视报纸,大家也许没在意,从中央到地方,现在到处充斥着一种新鲜的味道——”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那就是把年轻人提起来,扶上马,送一程。这可是老邓的话!陈主任刚才不是说小吴很能干吗?那我们就义无反顾地启用嘛,这也是一个试例,既然中央强调要打破干部终身制,能上能下,我们不妨就顺应时势,提几个年轻的起来,这种尝试不仅要在邱上试,下一步我们还要在全县十八个供销社里试,就让小吴作为我们干部年轻化的第一枪吧,你们说呢?”说到这里,看了看几位副主任。
对着吴连喜的面,而且又是主任定了的事,大伙自然连口称道,无不点头。
就这样,吴成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他最失意,最忧烦的时候,迎面撞来的这件好事,不免象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阴暗的乌云照下来,让他冰凉的胸膛又重新燃起了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