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暑寒果一向被妖魔地境的黎鸟偏爱。

　　只因黎鸟一生向往光明，而修炼经过火焰淬炼，再加以暑寒果辅助，才能褪下黑羽，浴火重生。

　　而暑寒果十年开花，百年结果，又生长在赤焰之边，日夜受高温烘烤、耐受干渴，本就存活不易。

　　常年受得黎鸟一族的压迫，能老死的暑寒果已是运势极佳。

　　或者说，已经到了令众果艳羡的地步。

　　暑寒果十分短命，被闯入的黎鸟一抢而散，只有寥寥几株暑寒草死里逃生躲过一劫，恰好因祸得福，得到了仙人的神力庇佑。

　　仙人一旁修炼时，暑寒草受到了耳濡目染，便催生出这么一只例外。

　　她百年成礼，结果为灵，最后竟生出了具象的体态。

　　这便是后来的胤沅。

　　起初，这颗果子日日夜夜对着仙人这张冷淡脱俗的脸蛋子，这纤尘不染的气质，难以自持的起了心思。

　　当她初生时，一心感激救命之恩，愿自取修炼而得的果精精元作为报答，却被缔忱拒绝了。

　　“精元恰比汝之性命，岂能轻易易手于他人？且记下收好。”仙人理所当然的做出回答，这好听的嗓音刹那间，又在她的心上揉了一把。

　　她觉得这仙人真是太体贴太温柔了，居然还处处替她着想！

　　殊不知，不是他对果子特别关照，而是这果子太没城府，连生死常识都不知晓。

　　果子把情绪都写在脸上，教仙人这张无悲无喜的面容默了阵，他启唇道：“吾本无意相救，不过是逢时作巧罢了，不必挂怀。”

　　闻言，果子犹豫了。

　　虽得仙人回答，可她怎么看怎么想……与她性命攸关，怎么都不算一件小事罢？

　　这便更加确信了，她想要报恩的念头。

　　仙人没有多做停留，完成修炼之后便离开了，剩一果精无限落寞。

　　果精留在燎域火海，只剩下三四株暑寒草与她艰难为伴。

　　当她再一次遇见生人时，来人通体散发白芒，哪怕人凑得再近，也难看清来人是何模样。

　　只能依稀从着装判断，这纤长的白纱裙摆底下，掩着长长的蛇尾。

　　听声音，这应当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子。

　　这女子便是天界的凉施上仙，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灵智。虽职位是仙，可权力之大，就连三神都得听她调令。

　　凉施占星卜卦，算得天界将面临一大变故，便对世事都尤为上心，这也是此次亲自赶来的原因。

　　凉施见花草都能承千危、破万险而成长为灵，心底深受感召与触动，便破例将果精带上天界、带在身边。

　　果精想了想，答应下来。

　　果精没法将所有暑寒的老少爷们都打包带走，就挑了一株新生的幼苗，养在身边亲自照顾。

　　自后，果精来到天界安家落户，这才知道，原来那仙人……就是三神之一的缔忱。

　　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却与自己这么接近。

　　能靠近他的生活，能再见到他，果精在欣喜之余心头惴惴不安。

　　凉施上仙居住在天界的月树玄池，果精跟在身后看过无数风景，也逐渐知晓了些万物的道理。

　　果精房中照料的暑寒幼苗，也长大了寸许，吸收天界灵气而变得健康茁壮。

　　果精养花种草很有一套，便得了个专业对口的工作，而后给自己取名胤沅，外人便称她花池胤沅。

　　取“胤”后代之意，她要自己牢记出身。

　　而取古句上言“沅有芷兮澧有兰”，便将“沅”字取做她的名。

　　而该古句的下言，便装满了少女的小心思。

　　……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为自己取名胤沅，试图以这样婉转的方式，去暗示心仪之人自己的心意。

　　可那仙人是个什么身份？

　　那可是缔忱。

　　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是个天生没有七情六欲的冷淡家伙。

　　只怕姑娘家这般细腻的心思，这冰川心，是不知晓的。

　　用烛翊的话说，就是可惜了缔忱一副好皮囊，主动送上门来的美人儿都不要，这般不解风情，可惜了了！

　　胤沅以为缔忱救下自己，是因为他喜爱花朵，却不知是他怜惜生灵，待生灵平等。

　　于是胤沅善用自己的特权，在百花百草间挑选几束最为娇美的，再每日变着法子给缔忱送去。

　　直到缔忱那方有了动静，主动约见自己。

　　胤沅心跳如鼓，赶紧换上自己最为娇美的衣裙，钗上步摇，精心打扮一番后去见他。

　　少女面颊带着粉饰的娇羞，恰似眼含春水，面若桃李。

　　而仙人那方截然相反，身量高大，满脸没有情绪波动，一身白衣衬得人格外冷淡。

　　胤沅低着头走到心念已久的仙人面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心口小鹿乱撞！

　　而冰山仙人果然不负众望，一开口，将所有美好统统幻灭。缔忱蹙眉淡淡道：“这好好的生灵，被强行催开了，夺去性命，只为了这片刻灿烂？汝何故如此？”

　　胤沅顿时就慌了，不知如何作答，她手足无措的认错：“我，我不知道您会不开心的……我不会了……”

　　少女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不谙世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可缔忱不领情也就罢了，当他再见到胤沅时，就连她是谁都不曾记得。

　　胤沅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缔忱不因她摘花献殷勤而多加计较，只要她在其位谋其事，做好她的分内之事，莫要横生事端……而后便离开了。

　　这次约见无疾而终。

　　胤沅心里那头小鹿，也“啪叽”一下，摔死了。

　　她烦恼给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又因为仙人将自己忘了个干净，而满脸沮丧。

　　“他……不记得我了。”

　　胤沅低着头一路踢石子，难得将自己这么用心的打扮，却得了这么个收场。

　　她来到池水边孤芳自赏，蹲身划拉着水中波澜，愁绪衬着一双明亮杏眼都写满哀怨。

　　而胤沅的自言自语、狼狈的落魄模样，都被树上小憩的烛翊尽收眼底。

　　烛翊懒散的打了个哈欠，居高临下好心道：“缔忱是个无心人，我看女仙还是早早收手放弃了为好。”

　　心底秘辛被外人知晓，胤沅却觉得面上很是挂不住：“……要你多事！”

　　“诶，我是好心啊，你说你喜欢他做什么？看他脾气臭，还是喜欢他骂你？”烛翊三两下了树，这一身好好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没个正形，举手投足教胤沅一下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你是……烛翊？”胤沅皱眉开口。

　　烛翊理所当然的点头：“嗯，是我。”

　　得到回答，胤沅更不给好脸。毕竟烛翊平日里名声就臭，三天两头招猫逗狗，闹得天界鸡犬不宁。

　　于是话不投机，胤沅将一肚子堆积的不满都撒了出来：“我喜欢谁都是我的权利，你为何要对我指指点点？我看你才是天界的一大变故！”

　　说完便气哼哼的离开了，留下烛翊一脸无辜。

　　胤沅情场受挫如此，而当烛翊这家伙也情窦初开被视若无睹时，胤沅这才觉得解气，心底十分畅快。

　　于是，二人的梁子就此结下，成了是敌是友，同时非敌非友的存在。

　　胤沅私下去打探仙人的喜好，便得知缔忱平日里热衷修炼，闲暇之余酷爱阅书习字。

　　于是，胤沅便在每日浇灌都结束之后，偷偷潜入他的宅邸，隔着老远，躲在假山石后看他。

　　不经意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燎域火海的时候，教她思绪万千。

　　正对假山的小轩窗半开着，恰好瞧见仙人笔直宽大的背影，与弥散下来丝缕如墨的长发。

　　这执笔有力的指节，在宣纸上落下一笔一划。

　　在胤沅看来，这一笔一划分明都刻在了她的心头，每寸文字都烙满魅力，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缔忱也不是不知道有个丫头每每潜入府邸，只为远处偷偷看他。

　　可这冰川的心，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双浅瞳无悲无喜，只顾自己做事。她乐意待着，那便待着罢，索性不会打扰到他，便与他无干。

　　一来一往，胤沅早早摸透了仙人的生活规律，以便……更有计划的偷窥！

　　为了不被仙人发现，她往往在他早起阅书时潜入，在他夕阳西下，落山置笔前离开。

　　而就是这日，胤沅躲在假山后，被日光晒得正暖，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当缔忱起身开门出来，胤沅左顾右盼，再如何都来不及逃走。

　　没了办法，胤沅硬着头皮摇身一变，在假山上开出一朵红蓝小花。

　　看着仙人越靠越近，胤沅在内心疯狂呐喊——千万不要发现她！！！

　　若是教仙人知道她偷窥狂的本性，她还能以如何面目苟活于世！

　　然，这可是假山，如何生出花来？被缔忱一眼识破。

　　靠着夕阳余晖，暖色在他侧脸落下一块阴影，缔忱深深落下一眼，而后，浅淡的唇角勾起一抹稀薄的笑意。

　　他，他居然笑了……？

　　在缔忱离开之后，红蓝小花随风摇曳好似陷入沉默，忽而，从面中缓缓淌下两道血珠。

　　她……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