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海报早已张贴出去，下午有两场电影要上映，一部是《知音》，另一部是《小花》，和武荷香一个宿舍的另一个女同事吃了午饭就上班去了。

武荷香独自坐在电影公司给她们安排的二楼新宿舍里经受着一场难以直面的爱情地震。

她呆呆地透过朦胧的泪帘望着窗前挺拔向上的白杨，微风起处，绿叶婆娑摇摆。

自己不正是这长到枝端末梢的那片摇摇欲坠的单薄的叶吗？当风吹来的时候，她只能随之飘摇，当风雨袭来的时候，她只能默默承受，多么傻啊。

那些孤弱无助的叶子不是和自己一样吗？或许她们在为微风的抚摸而沾沾自喜吧？也许她们还不知道那都是虚情假意，也许她们压根不会料到风是多么地无情和花心，她们注定不会逃脱秋风猛扫的无情，不会避免凄凉无助的命运，她们都会从那棵本不属于她们的高大伟岸的树躯上稀稀落落地掉落下来，铺满僻静的角落，在乞怜和痛苦中慢慢化作泥尘，永远从阳光明媚的世界上香消玉损化为浊气。

什么风流潇洒，什么风度翩翩，来的时候让人心驰神往，去的时候又使人苦不堪言。

或许，正如室友姐妹所言，王文涛另有原因？或许来自外面的那些风言绯闻都是子虚乌有？但是，这些日子钻进耳朵的所有不良的信息都无时不在侵扰着她波澜起伏的心。

王文涛曾对自己的那些信誓旦旦，那些甜言蜜语，那些亲昵，那些如胶似漆的点点滴滴，什么爱，什么情，什么恩，什么缘，什么为你生为你死，什么相守到永远，什么永远不分开？难道就是这拂过浮叶的骤风吗？

要不然这些流言蜚语怎么会传进耳朵里来？就算是别人捕风捉影，就算是一些人别有用心，就算是别人的误解，那么，哥哥昨天的亲见亲闻难道也是无中生有吗？

王文涛已经十几天没有来电影公司上班了，连想一个月来他的推脱和冷淡，借故家中有事经常不明不白地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他的躲避，他的闪烁其词使她感到了一阵阵的伤痛和不安。

这种不好难道仅仅是预感吗？还是害怕的早已经发生？

丝丝贼风从窗纱上钻进来不断地撩拔着她身上的每根发丝甚至每根汗毛，手里水杯的水已经不再冒气，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神不守舍。

小县城往日曾带给她心醉神怡的梦，而今感到就像被撕裂的碎片随风飘散。从心底不断缠绕且束紧的忧伤和嫉愤使她的心和这郁热的空气一样烦闷，尽管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在不断地转动，不断地吹。

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她迅速擦了一下眼角，回身朝关着的屋门走去，门栓轻轻地拨开了，她从拉开的一条门缝里朝外望去。

这一望，使她的整个神经被纠动了一下，脑袋里顿时被一股强大的酸流所充塞，占据。

是王文涛！王文涛那张白净英俊的脸！现在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的做作和虚伪。正是这张脸，曾经使她陶醉，使她着迷，使她引以为骄傲，使她充满过甜蜜的幻想，使她失去了初拥，失去了初吻，失去了一个少女本应固守和保留的最美好的圣洁。然而，恍然间却变得那样痛心，那样使人心碎。

她试图将半开着的门闭上，但，他使劲推着。

几秒后，她迟疑了一下松了手。

他顺势跨了进来：“荷香，我——”他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向她解释，但又觉得任何解释现在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武荷香，仍然坐回在刚才靠近窗台的地方，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树，声音不大，显得很平静，但那种凄苦和悲愤无以掩饰：“你走！”

“荷香，你听我说，我——”

“王文涛，还有必要吗？你不会说你拉着她到电影院看电影吧，不会说你用自行车带着她窜大街吧？”

“荷香，我对不起你，是我不是人！”

“哼哼，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王文涛，是我贱，是我没有长着人眼，竟然看上了一个披着人皮的狼，不，是鬼，贴着画皮的鬼。”武荷香这是有生以来对一个人这样发狠的咒骂，更是对一个男人发泄般的咒骂，对一个自己曾经那么爱着的男人这样咒骂，但是，她的心同时在猛烈地抽搐，感到好痛好痛，苦涩而悔恨的泪水禁不住顺着美丽的脸颊殷殷不断地流下来，点点滴滴洒落在高高耸起的胸脯上。

王文涛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下意识在脸盆架上扯来一条毛巾递过去。

她没有接，毛巾被抖落在地上。

“荷香，请原谅我，我们是小学的同学，后来她就去了香港，今年国家恢复政策后她们家才回来，”

“你告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妈非要逼我和她定亲，要不然，我妈她——她就会上吊自尽，我妈的性格左邻右舍都知道的，有一次和我们生气就喝了一包农药，要不是救治及时，那次就没了，荷香——我——”

“那你来做什么，回去讨好你妈吧。”

“荷香，我知道我一直隐瞒着你，我想等我妈的态度有转变，但是——看起来是不可能了。”王文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武荷香木然的表情。

见武荷香不啃就又接着说：“荷香，我对你的心你是一直知道的，但是，我妈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昨天落实照顾知识分子子女政策，她被分配到了县统战部，我妈和她妈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我——就——去了，还正好碰上了飞哥。”

“要不是碰上我哥，你还准备一直瞒下去吗？”她的口气异常的平静，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变故一样。

“香，这不是我的本意。”王文涛不知用什么更合适的语言来向她狡辩。

“我知道的，是你妈的意思，你就是做个顺水人情，是吗？”她听着他说的那个“香”，比往自己脸上撒一泡尿都肮脏，这个字他不知叫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使她那么地舒坦，那么地幸福，那么地让人如坠蜜罐，但此时此刻却听上去那样变味，那样地让人感到厌恶和恶心。

“香，请原谅，我希望你今后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我衷心希望你！”王文涛带着几分歉疚盯着武荷香清秀而无助的面庞说。可以看出来，为此他下了莫大的决心，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是真心祝福吗？还是最后的别言？这句仿似真挚的肺腑之言，让人听起来是如此的冷漠和残酷，它透出的悲凉和失望在一个初涉人世的少女的双眸中透过朦胧的泪花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血液一片冷涩。

他走了，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没有听进一句，没有记在心里一句，直至那愈来愈远的皮鞋声，那轻的不能再轻的闭门声隐隐消失在她早已迷失的知觉外。

她一头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无力地坐起来，禁不住陷入胡思乱想。

听她们说，王文涛新交的女人很白，很洋气，而且很有气质，个子也很高，相形之下，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好的解释，也是最合适的一个安慰：人家的条件自然好出百倍，这也怨不得他，谁让咱是一个山村姑娘，谁让咱的家庭是一个农民，谁让咱没有任何个人资本和政治资本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这就是山里姑娘的命？

然而，还有一件事始终让她担心，惴惴不安难以释怀，那就是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那个了。听人说，女孩怀孕后就不会再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怎么办？现在又不能和王文涛说，又不能和其他人说。

想到这，似乎就会减轻因王文涛离去而留下的伤痛，就会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已经对这个陌生的小县城失去了所有幻想和热度。

这里曾经是她那么的向往，那么趋之若鹜，那么神秘，那么荣耀，那么使人充满了人生的幻想。他曾经那么热烈，就像火一样温暖着孤单而单纯的她，使她像挂在树梢的绿叶，曾经兴高采烈地跳跃，手舞足蹈，曾经那么地快乐，那么地幸福，那么地痴迷。

现在就像梦醒后一样，一切是那样虚空，那样残忍，那样无情，那样使人忧伤和痛苦，这里也几乎没有了希望，世界仿佛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了留恋，没有了眷顾，没有了任何乐趣。

她此时想起了农村那个朴实、温馨且给予和承载着无忧无虑的安乐窝，她是多么地想家！在那里她哭过，闹过，撒过娇，父母就像心头肉一样把她捧到手心里。在那个及其普通的农家里有过失落，有过不快乐，但，无论忧伤，无论愁烦，无论多么不如意，父母总是任劳任怨地为他分担，给她安慰。

如今，这种可笑的想家仿佛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奢侈，怎能回到那个安乐窝去呢？工作怎么办？

调到县城，这是自己当时热烈而迫不及待的追求。

王文涛的爸爸在县委宣传部，这桩对于自己几乎不可能的事，人家轻而易举地做了。这里哪有公社里好，最起码公社离家还近一点。

听王文涛说，因为把她调进县电影院他妈一直抱怨他爸，他妈对他们的交往一直持反对态度。

但她又是那么地爱着那个白马王子，那样义无反顾地倾尽所爱，那样毫不犹豫地相信着那个人，真心实意地凭信了他“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铮铮誓言，却未料结出的是难以吞咽的苦果。

而且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就像一个炸药包，日益成为心中的一个解不开的愁结和负担。要是真的怀孕，怎么能回家呢？又该怎么办？

推开纱窗，一缕凉丝丝的清风扑面而来。

她仰起脸望着蓝天上浮动着的袅袅白云，凌乱的散发飞扬起来，上天啊，你告我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