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大棚就收到了不错的效益。经过一年的种植,伯父伯母也学会了种植。就由他们自己学着经营去了。这样梅梅就可以腾出手来建大型养猪场了。为了使自己多活几年,也想放手让梅梅来干,因为以后就全交给她了。我也没有回去,而是给她聘请了在国营农场上班的一个农大毕业的从事养殖的技术员,让他来帮梅梅从建猪场到以后的饲养、防疫以及饲料的配备等全面的工作。给予他很高的报酬,让他全心全意认真对待。不至于出现什么差错。
本来技术员的事业心非常强,无论是工作经验还是态度都是非常好的,但由于农场经营不善,倒闭了。他也失业了。这就让我拣了个便宜,有个这样的技术人才撑腰,就再也不必担心梅梅一个人干了。因为员工除了技术员全是本村的人,十家九亲,她是完全可以管理得了的。谁会跟自己家的亲戚中这样一个单薄的女孩子较劲,不认真干呢?这就是本地人在当地创业的好处。
虽然在省城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但我觉得自己的病还是逐渐在恶化,天天休息着,什么事也不做,但还是总觉得身体非常累,一躺下来就不想再起来了。死亡,这样的字眼一遍遍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象条毒蛇一样吐着腥红的信子,时刻要向我发起进攻,要置我了于死地。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绝不能凭自己甚至是社会的力量所抗拒的。只能顺从、适应,听天由命。现在需要除了苦苦挣扎着,顽强地活着外,一个更为迫切的问题是魂归何处?死亡以后,可能埋在哪里?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一个最大的也是最后的问题了。别人有父母妻子儿女,可以完全不必管身后的事情,而我除了一点花不完的钱外,完全是一无所有。如果不事先安排好后事,自己即使死后也会给别人给社会带来麻烦的。
按情理,我是最应该回家,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的,因为他们除了我,也完全是一无所有,孤孤地埋葬在荒野里。可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女儿是绝不可埋进自己家的坟墓里的,不管是出嫁的,还是在家的。女儿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否则,不仅是全村甚至是全社会的人都是绝不能相容的。众怒难犯,谁也不敢越过风俗习惯的,尽管全是陈规陋习。我虽然也姓宁,但是绝不可能埋葬在宁家的祖坟里的。甚至连埋葬在他们的旁边也是不可能的。不仅女儿是如此,甚至是没有结婚的男子,结婚后没有儿子的家庭,男子也是没有资格上祖坟的。只能另外埋葬在别的地方。不管生下多少女儿也是无用的。都被叫做绝户头。而被有男孩子的人家鄙视嘲笑。在南方,女子不准上船,北方女子不允许进羊圈。拐卖儿童的现象为什么会如此猖獗?不仅只是因为农村缺少男劳力,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上的需要:一个没有男孩子的家庭在村子里是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因为这就意味着这家人断子绝孙,没有香火了。而且冥婚盛行,一个死去的姑娘要远远比活着的更加值钱。一具女尸甚至已经卖到七八万块钱了。正因为出卖女子的尸体要远比拐卖妇女利润高得多,所以,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屠杀妇女倒卖女尸的地下产业链,有许多女子莫名地失踪就跟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有关。真是残忍歹毒,惨无人道。
我该怎么办?我向哪里去?出生时不知自己从哪里来,死去后,也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整个是个没有来历的人。有时想,干脆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了。反正自己死掉了,还管谁来埋我,把我埋葬在哪里去。可转念一想,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生老病死,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都得有个交代的。否则,人生就不是完整的,只能算是活了一半。入土为安,这是对一个人一生最后的保障和归结。可问题是我到底往哪儿入呢?何方的土地能容纳得了我呢?
当然,还有更好的办法:死后并不要世上任何人管的。因为女尸骨尤其是尸体是最值钱的,完全可以卖出个好价钱的。谁逮着谁占便宜。可你那样还算个人吗?活着时误入歧途,出卖自己的身体,死后还不安生,还再出卖尸体和骨头,犯贱也不能连死后还要犯犯到骨子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后再让人给出卖掉,象出卖一具猪牛羊一样,按质论价,那样还有点人的味道吗?扔进大海里也绝不能让别人给卖掉的。
这问题要比我活着还要纠结。因为活着好歹也就这样了,反正活着就是了,活一天就算一天,活一天就赚一天,活的哪儿算哪儿。最好办的事情就是你无论如何也根本就办不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和问题。可是死事却是不得不考虑的最为要紧的事情。
我天天盯着顶棚发呆,茶馆不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忽然,一张包烧鸡的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上面好象写着什么只要在省城购买了房子的人,就可以在省会城市上户口。如果上了户口,我就是省城居民了,就完全可以在省城购买一块墓地,死后就可以正常地埋葬在大城市里了。城市实行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来,无论是缺德罪恶还是美德善行,一切都烟消云散,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这可真是好主意。
我赶紧跳下床,四处寻找那张能给我带来福音,给我以最后的憩身之所的报纸。但找遍全屋,也没有找到。可能是倒进垃圾桶里给倒掉了吧?
我立刻来到楼下,来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乱翻。终于在邻居们扔下的塑料垃圾袋下面找到了那张珍贵的报纸。我轻轻抖掉落在上面的尘土,拿回家,翻到第四版,在油渍斑驳的页面下面,一则不长的消息映入我的眼帘。上面果然写着这样一则消息。我用卫生纸轻轻揩掉上面的油渍,象保存一张旷世罕有的军功章一样保存在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地看管着,牢记着上面的每一句话。
第二天,我赶紧取出房产证,拿着户口本来到公安局咨询。果然如报纸上说得一样,并不复杂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赶紧回家把户口迁移手续办好,到省城上了户口。我一下便变成大城市的人了。一切完全可以按城市里的生活规矩来生活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是否会违反了什么约定俗成的陈规陋习了。只要自己不违法犯罪,而是遵纪守法,一切都是对的合理的。
这又让我感到,有钱的日子真是好过。因为有了钱,也就有了更多的自由。如果没有钱,我哪能有这样的自由呢?能很快从家乡那可怕的规矩和陋习中解脱出来吗?只要你离不开那个地方,就必须按那里的生存法则来活着,是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也许在这个世上,在城市里,有了房子就可能拥有了一切。什么问题也可能迎刃而解的。在这个竞争非常激烈的社会里,如果没有钱,根本就没有活路的:活着没房住,患病没钱医,死后没钱埋。一个穷人是不会有人理会的。你根本别指望跟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走得太近,走到一起。甚至连死后也不可能埋葬在一块的。这里一块墓地已涨到八万多了。而且还在上涨。甚至还有倒卖墓地赚钱的人。
我在东郊的墓园花十万元购买了一块墓地。城市的墓园真是好看,就象一座座花园一样。墓园里栽种着无数松树柏树,修剪得象一座座绿色的宝塔,郁郁葱葱,树的四周栽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繁花似锦。在墓地里散步真还是一种享受。
我经常来到给自己准备的最后归宿,想象着自己被埋葬时的样子,但也只能从电视电影里看到。因为我们那里的埋葬跟城市里是完全不同的。显然城市里埋葬人比村乡里要简单得多:一只骨灰盒,就象是一个抽屉一样,几斤重,轻轻放进去便完事了。根本不必那样兴师动众,请阴阳先生,抬着厚重的棺材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再穷的人也得显示自己是有实力的,有人的,有钱、有势的。尽量作出个隆重盛况空前的样子。为活着的人争取面子。其实对那死去的人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剩下的就是如何让人给自己料理后事了。不管怎样还得有人给主持的。即使自己再有钱,也绝对不可能自己埋葬自己的。如果不安排好以后的事情,完全可能在这个屋子里完结掉自己的一生后,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会留下的。甚至可能烂掉,臭掉,被邻居咒骂,愤恨。死去都要被人骂的。除了梅梅是再没有人能办的。可一旦知道我的现状,她会怎样呢?会不会也象别人一样厌恶和歧视呢?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呢?我还可能另外找人吗?还可能找谁去呢?
这个问题纠结得我寝食不安,夜不能寐,痛苦不堪。
经过好几天的斗争、较量,自己跟自己的搏斗,终于还是痛下决心,无论如何得向梅梅说清楚了。好在她继承了我的事业和财产,她不可能不为我办事的。最重要的是,她好歹也算个有文化的人,有知识的人,对这些敏感的新型的事物还是有自己的判断能力的。不会象别的人,尤其是农村人一样无知愚昧,见风就是雨的。
正巧,猪场建好了,她需要引进猪崽。让我给她打钱。钱还是有我掌管着,她需要时,就打电话让我给打到她的卡里。但猪崽在当地并没有优品种,还得到省城来进的。我便让她到省城来四处走一走,货比三家,争取引进最好的良种。
我和她在农科院教授的指引下,走了好几家,最终在一家最大的良种场购买了母猪公猪和猪崽,先让她领来的押运员和技术员带回去了。我让她留一天,明天再回去,有要事相商。她非常疑惑,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这样神秘,要单独留下来商谈。
当天晚上,吃罢晚饭,电视也没有打开。我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几张写着字的纸来,轻轻递给她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这对我来说是非常要紧的,刻不容缓的。”
她接过纸,只瞅了一眼,便吃惊地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停了半天,才惊讶地大声说:“遗嘱?你怎么竟给我看遗嘱?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呢?”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你先看完后再说嘛,看急成啥样?不要害怕。我还不害怕呢,你怕什么?”
我安慰她说。
“能不着急吗?你这么年轻,这么有出息,这干出这么大的事业来,在咱们县绝对没有第二个的,好好的怎么就会想起立、立什么遗嘱呢?你是不是发疯了?神经不对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怎么这么年轻,正是干事业的大好时机,却要作出这种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来?你说呀,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仍旧没有再看下去,仍是一个劲地问为什么。
“我得了不治之症,”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愿意去死呢?可谁也得去死呀。上帝要让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是谁也挡不住的。不管是谁。”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呀?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她好象明白了什么似的,没有再坚持问下去。脸色也有所缓解。
“你知道什么是HIV吗”
我为了考查考查她对这种知识的认识水平,故意用了一个外国话。
“HIV?HIV?”她的脸色一下又变了,惊讶得大张着嘴巴,跟她尖尖的下巴联系起来,就象一个大大的问号一样,呆呆地定在我面前,期待地望着我。
她这个样子,完全让我放心了:她是真的知道这种疾病的。否则就不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了。
“是的,就是HIV,你知道吗?”
我再次问道。非常想让她给予一个最清楚的回答。如果她并不知道,那可能问题就很严重的,事情也就难以处理了。
“我当然知道。就是,就是……”她似乎不想明白地回答,但又不得不说,“就是人们通常说的 艾滋 病吧?”
“你并没有肯定地回答呀。”我说,“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可是当教师的呀。我们经常给学生讲这样的知识。上级要求我们必须普及这方面的知识。有专门的小宣传册子的。不光是我,就是我代的学生们也全知道的。因为,这些年这种病太多了,尤其是农村,由于农民不懂这方面的知识,闹得人心惶惶的。只要知道了它的传播途径,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甚至还没有象肝炎、肺结核那样的病传染得快。只要没有身体里过分的尤其是体液方面的接触,其实根本就不可能被传染上的。你问这是为什么呢?”她困惑地问。
我没有再跟她多说,只是把病历和检查诊断结果递给她。她看着密密麻麻和各项诊断指标,边看眼泪边汨汨地掉着,打湿了那一张张准确无误的判决书。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是不可能的。他们全是在胡说,全是误诊。什么破专家,全是混饭吃的文盲。怎么能诊断出这样的病来的?我绝不相信。你也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的。还搞什么破遗嘱,好好地活着,全是胡思乱想,胡作非为。胡……”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大声吵着,绝不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我得的正是这种病。正是人们非常恐惧的最可怕的艾 滋 病。”
我平静地说。
“胡说,你全是胡说。他们那些所谓的破专家也全是在胡说,胡说八道。”
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人,无论如何,无论任何时候都得学会面对。不管要面对成功,更要学会面对失败,甚至是……死亡。人不管有多大能耐,最终还都是要死去的。谁最后也得面对。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不必害怕,担忧。既然是不可抗拒的事,不承认不面对,只能说明自己是个软弱的人。我要比你大得多。经过的事也多得多,我知道我该如何去面对的。担心也是没用的。你还是把遗嘱看完,我再你给讲别的,甚至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尽可能平静地、缓缓地说。
“我不看,我不管。我没有那本事。我这么年轻就得管你的后事……我……”
她哽咽着说,忍了半天的眼泪又哗地一下落了下来。捧着诊断书的手瑟瑟发抖。
“不要孩子用事。你也算长大了。还是管教人的老师呢。你给我听着。”我的声音有些严厉地说,“遗嘱里主要有这样几项内容:一是你必须认真经营好我给你建立起来的养殖和种植来两大事业来。我所有的投资和产业全由你来继承。如果哥哥也想帮助你共同做,也有他的份额。你们可以联手干,这样就可能把事业做大做强。首先要自己致富,再把别的穷人们带动起来。自己如果还非常无能就是有再好的心肠也是没有力量去帮助别人的。二是事业办大后,要拿出百分之五的利润来帮助那些穷困的人们,好让他们能度过难关。三是我走后,这里的一切全部由你来继承,动产和不动产,包括这座房屋。如果你嫌不吉利,或者不想在省城居住,就把它出售好了。反正以后全由你来处理了。四是我已经在省城购买了一处墓地,我去世后就把我埋葬在这里。家乡是回不去了,更不可能回到父母身边去了……”
她听着哭得更加厉害了。双肩一起一伏地抽搐着,也许她完全相信了这一切全是真的、无可置疑的。不得不放弃了了歇斯底里的抗拒式的咆哮和痛苦的挣扎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家去呢?他们可就你这样一个女儿呀?”
她似乎平静了许多,相信了这最难以改变的事实。但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的。
“你还不知道咱们家乡的风俗吗?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生我的母亲,养我的父亲。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呀?我只能作出这样不近人情的选择了。”
一想起自己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永远无法见到自己的父母了,难以抑制的眼泪也扑蔌蔌地落了下来。
一提起家乡那非常让人难以置信的风俗习惯来,她一下明白了。知道我这是最无奈也是最佳的选择了。
“可是,象你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也能得……这种这样的疾病呢?为什么呀?”
她仍旧费解地询问着。
“唉,说来话长呀。”我说,“这十几年来,我经历了也许村里人们几辈子也绝对没有经历过的种种事情。一辈子也叫人不能忘掉的。有时只能说自己是自作自受,自掘坟墓,全是活该。有时又觉得命运实在是太不公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我本善良正直,诚实温柔,可命运为啥要这样作弄我呢?等你看完遗嘱后,我再给你慢慢讲。也只有给你一个人讲了。因为我实在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托付一切的,尤其是身后事的。”
“你……姐呀,你一定经历了不知多少苦难和不幸吧?要不然就不可能面对着这么大的打击,这种生死攸关的关头,会这样淡定的,这样若无其事一样。要是我早就崩溃了,早就发疯了。哪能这样冷静镇定呢?真是叫我不可思议。你要是不告诉我一切,我哪能平静地给你做、办那些、那些事呀?”
她也平静下来了,冷静地分析着说,脸上显现出好奇和困惑的神色来。
“你先把遗嘱看完。晚上我会把自己这一生的事全告诉给你的。就是你不问,我也会主动说的。如果不把自己这辈子的事告诉给谁,我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我指指她手中的遗嘱说。
夜里,姐妹俩躺在床上,我说一会儿,她哭一会儿,一直说到大天亮。我望着她哭红肿的眼睛叮嘱道:“你可千万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村里的人。甚至就是伯伯和大妈也不必告诉了。因为他们并不明白艾 滋 病是啥样的病。如果他们不操心要是说出去,我好歹也听不到。可你们还要在那个地方活人,做事,如果他们知道你们有我这样的一个患丑病的亲戚,你们也是抬不起头来的。你是个有知识的妹妹,应该知道这事在乡村中要有多么厉害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记住啊?”
“我知道了,知道了姐。一定听你的,绝对要保密的。人们就算是给他做上一万件好事,只要一件事没有做好,就会的把你的所有的好事全给抹得干干净净的。生活是最残酷无情的。这我也是明白的。至死我也是绝不会跟任何人讲的。我向姐保证。”
她下意识地举起右手说。
第二天,我带她去看我给自己准备的墓地,好叫她先有个精神准备,不然到时怕没有个头绪,手忙脚乱的。
“怎么样?这样的环境还不错吧?风景优美,没有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不象我们那里的墓地,那样叫人害怕。”我指指跟前的一座钢筋混凝土做成的坟墓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到时把骨灰盒往里一放就好了。只是还没有做墓碑,就有劳你了……”
“你……”她还没有听完就一下跌坐在坟墓跟前,放声大哭起来,“姐呀,我的好姐姐呀,你是不是发疯了?哪有自己给自己建坟墓的?有给自己建别墅的,房子的,世上哪有给自己建设坟墓的人呢?你咋能这样做呀?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你实际上是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不要胡思乱想呀。”
“瞧你,”我尽量把声音放得镇定自若些,以免让她再受到刺激,便开着玩笑说,“我还没有死去你就哭天抹泪起来了。我要是真的去世了,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样子。我何尝愿意去死呢?可是世是最不可能的事就是梦想和如果。不敢面对现实是绝不可能的事。如果遇事躲也是那样,面对也是那样,结果完全没有任何不同。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面对呢?你还得为我承担以后的好多义务呢。如果你自己先就倒下了,还指望谁来料理我的后事呀?你可得振作起来呀。”
“这城市人也太日怪了。为啥人还活着就要给人准备坟墓呢?还做得这么好,就象卖房子一样公开出卖。哪象我们那儿,只有人去世后才办所有的事的。连个阴阳先生也不请,不看风水咋敢就这样随随便便埋葬人呢?也太不负责了。这种要人命的事还敢公开打广告!”
她见驳不倒我,只得把气撒在城市人,墓园的主人头上。
“你可千万别把乡村里的那套封建迷信给带到城市来。那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什么风水阴阳,连一块最没有风水的地,也有很多人购买不起,这样的坟墓是要被那些穷人羡慕得要死的。你说的那些在这里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这就是城市最大的好处。只要你有钱,一切都是非常方便快捷,你几乎什么也不必管,自有人来办理的。可要是没钱,那真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说的风水时代快要一去不复返了。土地越来越金贵,政府以后是绝不可能再让一家人甚至一个人就占很大一块地方的。我是商人,你是知识分子。这个道理要比那些村民们明白得多。可不敢跟他们一样太封建落后。”
我叮嘱她说。
消闲了两天,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一切好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第三天,我便开车把她送了回去。参观了刚刚建成的猪场。看到她在技术员的帮助下把猪场建得非常科学现代。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就放心了。
尽管她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尽管我们象亲姐妹一样亲。但我患的这种病,在乡城里,我无疑就是本·拉登。为了不至于给她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也为了不至于使我们之间的来往,尤其是她脸上难以抑制痛苦表情,会给我和她带来巨大的麻烦。当天傍晚我就开车返了回来。伯伯全家一定让我明天再走,我推说城里还有要办的事。晚上就得办的,县上的领导非常忙,跟人家约定的,不敢失信。因为村里到县城并不太远,半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
我在伯伯全家殷切的叮嘱和送别中,挥着手跟他们告别,直到我开车快要走出村口了,还见他们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朝车子望着。
车子缓缓前行着,车窗外已经是暮色苍茫了。村庄越来越远了,不远处就是我父母的坟墓。忽然一个非常让我难以克制的悲伤象一支利箭一样向我射来,直刺穿着我的心肝五脏,让我痛不欲生:我可是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了。永远永远永远不能跟他们相处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生没有孝敬他们,死也不能埋葬在他们的脚下,跟他们相见,去尽活着时也没有尽到过的作为女儿的责任和义务了。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孝的最无能最可恶最可鄙最混帐的女子了。你这一辈子全是白活了,白来了,白白地来到这个世上一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宁杏儿,宁杏儿,你这个不孝之女,你能对得起这个世上的谁呢?你现在死掉了,真是活该,活该呀!
我眼里的泪水一下哗哗地流了下来,把方向盘也打湿了。汨汨的泪水象决了口的河水一样在我眼睛里流淌着。离他们的坟墓越来越近,坟墓前的墓碑越来越清晰。我的心象就要从胸膛崩里出一样抨抨地狂跳着。车子停在坟墓下边的路边,我一步三挪地来到他们的坟前,一下好象走了三万五千里长征一样,瘫软在地上,好象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长跪在父母坟前,呆呆看着白森森的水泥覆盖着的坟头,知道里面就安静地躺着两个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面的夫妻。至少是父亲见过母亲的面,而母亲并没有看见父亲。因为当他见到她时,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难以瞑目的双眼。不知道她生在野地里的那个孩子会怎样的。只能以为她不可能活下去的,只有死去一条路。哪能想到能遇见一个放羊人,一个给她的孩子带来第二次生命的放羊人,一个给予她十七年生命存在的老人,一个痛苦而慈善的乡下人。可才过去十几年,你们用生命和苦力换来的生命就要寻找你们去了,就要再见到你们了。这大概是你们永远也不愿意见到的吧?可就连这个也不可能办到了。因为可恶的陈规陋习不得不让你们的女儿独自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孤独地呆在一座冰冷的同样也是用水泥钢筋做成的地下空间里,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食物,没有人,没有鲜花水草,没有朋友亲人,什么也没有,只有硬硬的空空的四壁……
娘呀,我可怜可悲可爱可亲可敬可叹的娘啊——
我想起自己从十几岁走出这个小山村以来的种种磨难、痛苦;欢乐、喜悦;成功和失败,看看四下里静得就象掉进一个黑咕隆冬的深洞里,没有一个活着的动物,忽然悲从中来,不听话的眼泪就象冲决了河堤的洪水一样哗哗地流淌下来。我放长声音呼唤我那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娘,就是到了地下也难以再见的母亲,妈妈……
娘啊,你为啥要把我生下来,生下来为啥就不管我了?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是干什么的?你的丈夫,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是干什么的?是当官的?打工的?种地的?做生意的?甚至是……强盗?小偷?好人?坏人?真人?假人?他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呀?让我四处寻找,到处打听,找遍全中国,也没有找到他呀。你为什么让我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世上?这个让我害怕,让我向往,也让我成功最终却又毁了我的世界?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我还一点也没有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养育我十七年的父亲也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到底是谁害了他?哪个坏人撞死他都不知道。连给他报仇雪恨的机会也没有给我呀。让我还有啥面目见他于地下?这都是为了什么呀?爸爸,妈妈,你们可知道我受的苦吗?我被人欺负,被人强 暴,被人欺骗,被人捉弄……你们可曾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向谁诉说?向谁倾诉?跟谁讲讲自己的苦难、心事,麻烦和痛苦?我只有默默地承受着一般女孩谁也没有承受过的打击和欺压。刚刚能过上几天安生的好日子了,可就要、就要走向地狱,走向深渊,走向另一个可怕的世界。虽然跟你们一样走完了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的人生,可我才刚刚三十出头呀,才过而立之年呀,我就这样可耻可恶可鄙可笑可怜地走完刚刚才走向正规的路吗?我是多么地不甘心呀……
而这一切该怪谁怨谁恨谁?完全是自己活该呀。在这个世上我可以埋怨所有的人,但绝对不能埋怨你们,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们给了我生命,把我养育到半成年,这就足够了,好歹也让我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痛苦欢乐,甚至生离死别。总比没有来过强些吧?死就死了吧。要是比起四十岁以上的人,我算是短命的。可要是比起三十岁以下的人,我还算是长寿的呢。人不光要向上比,还得要向下比不是吗?最可恨的是那可恶的风俗习惯,不知是哪辈子的哪个混帐东西发明了这样一种可恶可怕的陈规陋习,让我即使死去也不能来到你们身边,把活着的时候不能完成的孝道弥补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还得跟你们分开,分住在不同的地方,让我一个人当城市人,却把你们扔在乡下的荒郊野外,就算是把你们的坟墓建得再豪华,再贵重又能怎样呢?没有了人气,甚至连鬼气也没有的世界,再有多少金钱,多少别墅,能起什么作用呢?还不是孤坟野鬼一个?我活着时孤苦伶仃,死去后仍旧是孤坟野鬼。连你们,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能陪同,不能伺候,不能尽一个女儿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
我哭着,喊着,吵着,呼唤着,把几十年从来没有说过的、倾诉过的心里话,把压抑了几十年的感情,没有任何掩饰和保留地发泄了出来。漫无边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孤独凄苦的喊叫声和哭诉声,透过漫漫夜幕,传得很远很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好象连我也被融化了,羽化了,幻化成清冷的空气消散在茫茫在旷野里……
半晌,我缓缓抬起头,望了望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茫茫黑夜,再看看父母静默着的坟头,无声地笑了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