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倒能猜出来。阿文打架下手重,这可并不是学生的做派。他大约是混过,身上有股狠劲儿,他站在那儿,连那大哥其实都支使不动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伤口痊愈之前,我们竟然成了朋友。
车子再往前走,就不再是柏油路了,而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一出现,我就知道,这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了。十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一个小村子的村口,我们下车,阿文帮我把后备箱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对我说:
“琛哥,在这边好好跟人相处。”
阿文有点儿了解我,他知道我闷,而又是一面瘫,让人看了,总会不舒服,觉得我这人难以相处,因此就这么一说,让我多与他们交流,不要老板着一副面孔。
我说好,然后我们就拖着行李往村里走。村里的路是越走越窄,后来,几乎连水泥路都没有了。我们转进一个小胡同,胡同里铺的是被踏得平整坚硬的土路,这样的土路我曾经见过,但是近几年,我却从未见过这路的痕迹。
阿文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问我:
“琛哥,你来这地儿做什么,不会真跟你说的那样,在这儿长久地呆下去吧?”
我向他做了肯定回答,阿文还是很难相信,说:
“城里的日子这么舒坦你不过,偏偏来这破地儿租房子吗?”
我说:“怎么是破地儿,来之前,我不是让你找好住处了吗?”
“这你放心,住处我当然给物色好了,也绝对是按照琛哥的要求,但是,怎么说,也比不上城里的房子好呀。”
我“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的观点。阿文见我不多话,他便又讲起来,说:
“琛哥,实话告诉我,你让我找的这地儿,除了我还有老陈之外,还有谁知道吗?”
我笑笑,说:“这话应当问你,除了告诉老陈,你还告诉谁,我让你租的这房子?”
阿文说:“跟谁都没讲。”
“那就再无别人知道了。”
阿文还要问什么,可我却开口让他快点,他知道我不愿意多说,因此也就知趣地止住了话头。我问他离租房子的那家还有多远,他便让我稍等,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
阿文跟电话那边的人很大声地讲话,我们在胡同里,这声音就更显得聒噪,我烦闷地想一些事儿,却总是不能深入。这几日心慌的厉害,闷缩在家里,感觉就好像呆在监狱似的,因此我便出来,联系到阿文,让他给我找一处风景好点儿的地方,租一套房子。
起先阿文抱怨,说你他娘的现在住的房子风景很差?你走到窗户前看看,啊,云、天、楼房、广场、商城,哪一样不好?你他娘的简直就是托生在地主家的傻儿子,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你少废话,你给我找点儿有山有水的地儿,找一个小镇,我去那儿住一段时间。阿文就叫了一声,说:这你可是找对人了,我老家嘛,就在有山有水的地界。
阿文的老家就在这铜石镇,他家住在瑭花大街上,是一小门面,爹娘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叔嫂二人,我曾经来过,跟阿文一起,来看望他的叔嫂。那次我们就在铜石镇呆了三天,白天时候,他就邀我去后山逮鱼,或者纳凉;晚上,他便又卷着凉席上了平房,跟我光着身子,并排躺在一起说话。夏天蚊子多,我们就把身上喷满花露水,蚊子就不叮我们,只是在我们周身嗡嗡地叫,我们就拿蒲扇赶,说:去,去!蚊子就真去了。
我们躺在凉席上,一手扇着蒲扇,另一手摸着肚皮。阿文的肚子上有一道疤,那是多年以前,骑着摩托跌伤的,他告诉我,那一次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就此之后,他再不骑摩托。
阿文打完电话,对我说:
“琛哥,不远了。他家就在苦陈街,他说咱一进街口,就能瞧见一敞胸怀的男人,那便是他。”
我说:“苦陈街,怎么起这样一个名呢?”
阿文不知,说:“我以前也问过叔嫂,他们也不知道。不过苦陈街那边立着块碑,琛哥要感兴趣,咱们可以瞧瞧。”
我摇摇头,表示对此并无兴趣,并且催促阿文,让他赶紧带路。阿文哎哎地应着,帮我提着行李,然后前面带路了。
铜石镇有十八条街,但说是街,其实就是一个个村庄。阿文的叔嫂所在的瑭花大街,在铜石镇偏北的地方,而苦陈街,则又在铜石镇的最南端。铜石镇的南端有一座山,翻过这山,便是别的镇的地界。
我跟在阿文身后,大约拐了两个胡同,拐进一条大路,这才瞧见街口的男人,他敞着胸怀,一见我们,赶忙过来帮忙拎行李。
阿文啐了一口,说:
“要知道在这儿,咱们直接把车开过来多好!”
那男人嘿嘿笑着,他知道阿文是在责怪他,但并未说什么。
男人的家是两层的阁楼,在当地再普通不过,我看那阁楼的样式有些老,疑心是很久之前建造。但那大叔偏偏告诉我们说,这阁楼才建了五年而已。不是他们掏钱,而是政府出资。又跟我们说,这里好山好水,有极浓重的风土人情,政府就有意向在这里发展旅游业。但喊了两年,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了了之了。
大叔帮我们把行李抬上二楼,然后对我们说:
“怎么样,准备的蛮不错吧?”
他说的是房间的布置。在我入住之前,他已经忙里忙外地把所有的用具什么的都准备齐全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干净的,不仅如此,房间里的味道也是蛮清新。并非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而是那种类似于青草的味道。我寻找这味道的来源,一偏头,却瞧见窗子开着。走过去,一座山就慢慢地从窗子里显现出来。山下有一水潭,山上草木葱茏,瞧见这景,我心里便释然了,心中也就有了答案。阿文办事儿果真利落,我让他去找房子的时候,他必是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他拍了许多照片儿给我,最终选来选去,还是敲定这家。
阿文闷声做事儿,事后也绝不多说,这点儿是我极为欣赏的。他心里有股狂气,毕竟曾经混过江湖,但这狂气却从未影响他办什么事儿,恰恰相反,阿文或许知道自己心里有这么一让人不快的因子,因此在处事方面,就更加卖力。他宁愿在交工前跑个二十回,也绝对不愿意在交工后去跑第二回,倘若如此,他定会无比懊恼。
大叔凑到我面前,问:
“可还中意?”
我点点头,说这地儿风景真是美,大叔就高兴起来,他一高兴,就讲很多话,他跟我们讲以前的事儿,说抗战时候,粟裕将军曾路过这里,那时候正是傍晚,他们便在此歇息,苦陈街的人们争相接待。直到今天,苦陈街的大多数老人,都能给讲出粟裕将军的故事。他们说那时的粟裕将军如何俊朗如何英武,简直就像天上的二郎真君,他的身边簇拥着许多人,听说他们都是梅山兄弟下凡……诸如此类的故事,在几位老人的生动讲述之下显得极具活力,他们大概把睹见粟裕将军的真容当作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儿,因此,每当讲到关于他的故事,就显得愈发年轻起来。大叔告诉我们,他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就是听父辈们讲这些故事长大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故事,更多的都是栽种在窗外的那些山上,那些山离天边的太阳和云最近,但却是苦陈街的人们一手栽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