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德刚跨出派出所的大门,竟然出乎意料地遇到了武学兵和冯清水,就像事先约好似的,他们等在那里。
一问才知道,他们专门是来找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吴成德在哪里,他们想到几天前公安局找吴成德的事,就怀着侥幸的心理来派出所打听一下,正好吴成德在里面。
二人随吴成德返回旅馆,吴成德就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才把话题转到张贤寿,看上去买卖十分诱人,但水深水浅毕竟谁也没有趟过,武学兵看上去比吴成德的热情还要高。冯清水的意愿不强烈。
这一夜他们三人就挤在一张床上将就了一晚,次日天亮直奔招待所而去。
谁知到招待所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一问服务员才知道,昨天晚上张贤寿被一伙追债的人给打了,送进了医院。
他们不忍放弃,去到了医院,张贤寿脑袋上还裹着绷带正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呻吟着。
见吴成德他们进来就像见到救星一样用力翻腾着想坐起来。
吴成德紧走两步扶起他来。
看上去他满肚委屈难以启齿。
吴成德也不去细问,看那伤势只怕尚需时日,心中不免有些失意,觉得买卖怕是做不成了。
猴精似的张贤寿就像看透了吴成德的心思一样:“小吴,你,是不是想通了?”
“啥?”吴成德故作不解。
“我和你说的那个事?”接着叹了口气,“唉,由不得人呀,看我这样子,没有十来天是好不了啰。”两只眼珠滑溜溜地看了看吴成德失意的表情:“你是没有出过门,其实你去和我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行不行。”吴成德笑了笑摇头。
“我给你我朋友地址,先去找到他,他会帮着办好的。我去也是靠人家,再说要有其他商家比那名片上的价格更优惠,咱也不要拴在一棵树上。如果去了,看看不合适就再回来,就当是探路。”
吴成德刚开始觉得不敢去,经张贤寿一番轻描淡写劝说,不由地产生了闯一闯的念头。但毕竟是到外地做买卖,人生地不熟的,总觉得心里发憷。
武学兵本来就野惯了,想想自己这几天正好没事:“要不,我和你去?不过又要多一个人的费用。”
“什么费用不费用的,挣了钱还差那几个小钱。”张贤寿说。
吴成德一听,哪里还计较那些,当即把和武学兵南下的事定了下来,事不宜迟说走就走。
临离开时,郑美丽他舅张口向吴成德借了二百元钱,说是付在医院的住院费和医药费。
吴成德也不拒绝。不管怎说,无论从郑美丽还是从这一次提供广州朋友地址和信息上都还是应该的,尽管这二百元就相当于一般工薪人员将近半年的工资。
当他们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张贤寿拉住吴成德的手说:“女婿,这趟要是挣了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了你舅啊。”
冯清水由于冯栓子近来身体状况不好,这次来县医院又需买几剂中药回去,没有随行,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武学兵和吴成德那种冲动。
吴成德和武学兵告别了这个寒风袭袭,烟尘笼罩的毫无生机的小县城。
望着被苍白积雪蒙盖了大半边的黑乎乎的山山梁梁,说不出内心是依恋还是解脱,这座县城的房舍街巷连同裹着大衣棉袄急匆匆走过的人们都依稀是那样的亲切,同时又是那样的陌生和冷漠。
他们坐着浑身透气的破客车离开了这片故土,随后在宁州(地委所在地)转上了南下的火车,随着火车的鸣笛声和咣当声,吴成德才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不踏实,就像这裹着风晃晃悠悠的火车一样。
从上次离家去邱上到现在,屈指算来大概也快二十来天了,要是这次顺利的话,也就是三两天的光景就可以回来,他还指着这一趟赚上一笔呢。到时,就可以给家里留一台大彩电,给吴连喜一个大惊喜。不知咋地又想起了郑美丽,也许说不定运气好这次在广东还能碰上她,把她带回去。即使不愿和她成为夫妻,也总算是能卸下多少人心里的一份永远放不下的负担,也总算是对自己对良心有个交代,于是,迷迷糊糊中他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疲惫困乏的双眼。
武学兵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比起乡村山道上颠簸的马车和小拖拉机要舒服得多,车上有水还有厕所,如果出钱还有盒饭、火腿,这些都让他觉得新鲜,让他觉得特别的享受。
看看对面微微闭着眼的吴成德,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肃然起敬之意,在学校那会儿,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从没有放到他眼里过,那时一呼百应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畅快!而如今,说彻底就是个帮衬的,陪伴的,就像一个侍从随着主人远行。不由地隐隐感到自己往日豪情万丈的自我在逐渐磨灭,逐渐消失。于是也不自然地闭上了怅惘和迷茫的双眼。
火车载着他们哐哐当当地向前飞驰,带着他们的向往,带着他们的希冀,带着他们的梦,也带着他们的忐忑,带着他们的恍惚,穿过峡谷,穿过山洞,穿过桥梁,穿过平原……
午夜的车厢内充斥着一股混合臭浊的异味,有变质的烟味,有脚臭味,也有泡面散发出来的调料味,昏暗的光线照着东躺西靠、七倒八歪、昏昏沉沉的旅客,可能和快要过年有关,走廊上都横七竖八地占满了人。
沉闷的气息显得车内的空间异常狭小,就像是被装到一个闷罐子里,只有每到一个站点火车停下来上下旅客的时候,才会有凉飕飕清新的空气顺着走廊带进来。
很快火车就又会继续上路,车内又恢复了摇篮般的咣当和昏昏欲睡的沉闷。
突然,武学兵的胳膊被什么捅了一下,迷迷糊糊的睡意顿时被驱逐得干干净净。
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吴成德捅他。
他不由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懵懵懂懂地问:“几点了,快到了吗?”
吴成德没有回答他,而是用眼神向他示意什么。
他顺着吴成德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半截小刀的尖尖。随着火车的摇荡,一个黑提包被划出七八寸的口子,顺着那个用衣服遮盖的拿小刀的胳膊往上看,看到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于是,他的目光接触到了一对凶巴巴的眼光,就像针锥一样从一双不大的小眼睛里透出来。
但他那不安分的手并没有因为与武学兵的对视而有所收敛,依然旁若无人胆大妄为地继续着下流的勾当,竟不管不顾无所顾忌地将罪恶的手指伸进了被划开的黑包子内。
抱着黑包子的人毫无知觉,尽管他的两只手在睡着的时候还紧紧抓着包子的挎带,尽管不离手地把包子抱在他的膝盖上。
“包子!”使吴成德没有想到的是,武学兵竟然无所顾忌地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氛围中突然爆发出来,特别的瘆人,就连吴成德也不由地一惊,他只是想偷偷指点给武学兵看一下,谁知冷不防武学兵会不管不顾地喊出声来。
火车上昏昏欲睡的人都被这一声炸雷给惊醒过来,那些正打着呼噜人也坐直了身子。
“包子!”与其说第一声是一阵冷不防的炸雷,那这第二声无异于晴天霹雳,如果说第一声才让所有人的大脑恢复了意识的话,那这第二声简直就是一股清凉雨,不明真情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过来。
那个刚才把手刚刚伸进包子里的人就像被蛇咬了一下一样,迅疾把手抽了回去,继而对武学兵投来狠狠的一瞥,惊慌而怅然地愤愤离去。
那个抱着黑包子的人从睡意中被惊醒过来,漫不经心地和其他乘客一样看了武学兵一眼,又将头往后背上一靠合上了厚厚的眼皮。
旁边有些乘客不免瞥来不屑一顾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个神经质的人一样。
刚才,在他喊出第一声的时候,吴成德就用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要不然,武学兵会冲过去,他真的会那样做。这一点,只有吴成德和他自己知道,这之间,他试图站起来都因为吴成德用力暗暗扯着他,没有能够站起来。
很快,车厢内又恢复了宁静,所有人都又重新进入老节奏。
吴成德压低声音对武学兵责备道:“指给你看你就喊,人家手里有刀,你就不怕捅你?出来外面还能比在家里?”
武学兵似乎也发觉刚才自己的举动有所冒失和唐突,有失思考。但从他的眼睛上看,他的注意力仍然没有收回来,他的眼光不时地投向那人和那人的黑包子。
“你是不是也想趁火打劫一把?”吴成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眼神趣笑地说。
“成德,你说什么呢!你看,包子里的钱我都能看到了。”武学兵一本正经。
吴成德不由地把眼光投向那个黑包子,一叠人民币的三分之一已经崭露头角。就在这时,火车接着晃动了几下,那叠崭新面值20元大钞掉落在地上。
吴成德会意地看了武学兵一眼,伸手推了推那个隔着走廊毫不知情的人。
那人顺着吴成德手指的方向才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钱,顿时惊起,看到了包子上被割开的口子才如梦方醒,惊慌失措地拾起那捆钱来,用瑟瑟发抖的手翻看着包子,从他的动作上不难看出那个包子里装的都是钱。
过了一会,神情稍微稳定一些,他才转回头抽出几张钱来要答谢吴成德和武学兵,吴成德推却不要。又过了一会儿,那人的话才多起来,从他的话语中,知道他是省城一家纺纱厂的采购,这次是要去广州采购一批新上线的机械零件。还把一张他的名片交给吴成德,说以后有事到省城一定找他。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常征。
一次长达一天一夜的远行因一次意外的小插曲刷尽了他们长途的疲累,那人溢于言表的感激和小偷临离开时愤恨的最后一瞥就像一组抹不去的幻影交替闪现在他们的眼前。
然而,武学兵却不曾产生一丝荣兴之情,吴成德也不曾有一丝心安理得之感,面对一个既陌生又留有阴影的城市,更多的还是忐忑。
特别是吴成德,这座比北方省城还要繁华的城市,尽管拂面而来的是温和的柔风,但在这黎明下隐隐约约,层层叠叠的高楼中无不透出挥之不去的寒意。
武学兵感到晕晕乎乎的一阵的恶心,看上去有晕车的反应,好在已经到达目的地。
他们依着张贤寿给的名片上的地址,顺手叫了一辆三轮自行车,车夫看了一眼地址蹬起车子离开了车站。
大约走了有十几分钟,车夫停了下来。
只见一群上身穿着花衣服下着喇叭裤,留着八字胡的年轻人围了过来。
吴成德和武学兵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懵懵懂懂地被从车里揪出来,接着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
当一个小个子把脸凑近武学兵的脸前时,武学兵透过血水模糊的眼帘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张白生生的窄脸既熟悉又阴森,当他把目光聚焦在那一双狠毒而狡黠的小眼睛上时才恍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在火车上的那个小偷吗?
“认识吗?”那个小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地问,接着狠命地拧着武学兵的耳朵,看样子是想要拽下来。
“爷爷,求爷爷饶了兄弟这一回,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触犯了圣威,还请爷爷们饶恕。”吴成德一见此情,早已明白是在火车上惹下了大祸,于是双腿跪下一个劲地求饶。
武学兵一声不吭,自然受到的伤害远远大于吴成德,整个脸上都被血抹成了红脸关公。
好在那伙人也没有要他们命的意思,把两个人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把吴成德带的两千多元现金全部抢走,武学兵口袋里的二十几元也没有幸免。
虽然说这两千多元钱吴成德几年的工资都不够,但消财免灾,要不然,身上再没有那点钱垫着的话,那伙如狼似虎的人今天也许就不会轻易和他们善罢甘休。
等那伙人骑着几辆摩托车在骂骂咧咧中留下一股黑烟消失在微明远处的时候,他们才踉踉跄跄地互相扶持着从地上战战兢兢地惨兮兮地站起来,一些上早班的过路人不时停下来瞅他们几眼又都各自离去。
他们两个互相对视着,要放在平时,这副模样谁也不会认出对方。
接着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泪水像奔流的小溪一样从心里涌上眼眶止不住地热乎乎冲出来,顺着僵硬的脸颊滚滚而下。
此时,他们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是在宽敞的大马路旁边,忘记了所有、一切……
武学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哭,站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大街道上,这些脱眶而出的眼泪何其珍贵,何其稀罕。就连和胡小红的争斗中都没有过。在他看来,眼泪只会是别人的专利,与自己本不投缘,可现在他蓦然发现原来这种天赋自己也有,而且还矿藏丰富!却难以辩清这无名的泪水究竟属于什么,屈辱?受伤?不服气?还是自怜?悔恨?还是兴奋?引以为荣?
很久很久,他们才平静下来,忍不住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算是一种最实在最有力的安慰和鼓励。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拉他们的那辆三轮自行车,但是,环顾四周,哪里还在!早已去之夭夭。
吴成德的血本彻底被荡涤一空,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了。
武学兵像看出了吴成德的心思,用颤抖的双手撕开棉袄里的一块纱布,捏出几张发皱的钱来,细细点了一下一百零八元,两个人望着剩下的唯一家当和盘缠,眼眶又忍不住涌上了一股心酸的泪花。
吴成德拍了拍武学兵的肩膀:“不少,好数字,吉利,梁山上好汉的数字,我们会好起来的。”
于是他们对视着发出了两个男子汉劫后重生时内心的笑,那样会心,那样淋漓,那样释然,那样真挚,那样血泪交融,不免还有点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