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晓锋淡漠的外表下,只有杨月才能深深体会那奋斗多年的不甘与无奈,因为那也将是她的不甘与无奈。在晓锋身上,杨月明明看到一个不久的自己。对未来,杨月似乎没那么期待了。
马姨惯常的粗门大嗓,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少了些底气,晓华在同学前大哥也提得少了,因为他已不是一个人人仰慕的大学生,而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生活在连队的只不过一个月二百多工资的小会计,。哓利依然是那个大家眼里的晓利——勤劳,聪明,朴实中带着连队小伙惯有的痞气。
他们总也没有那么一个深谈的机会,即使在杨家和刘家,身边总有人,尽管那是他们的父母兄妹。
初三,杨月闲来无事抬脚去了刘家,进门就是厨房,少见的冷清,进了大屋才看到只有晓锋一个人拿着本书靠着被褥斜躺在炕上,听到有人进屋就坐了起来。
“咋就你一个人?”杨月奇怪。
“我老婶叫去她家吃饭,他们先去了,我再等等,一会去。”晓锋把书放一边,示意她坐,又指了指桌上的瓜子和花生,“想吃啥自己拿。”
杨月在火墙旁的一个方凳上坐下,笑着开口:“干得还行?”
晓锋懒懒地哼了一声,:“就那样吧,吃吃喝喝的,没啥意思。”
杨月语调轻快,做出一幅很高兴的样子:“那你也没吃胖啊!”
晓锋白她一眼:“要你你能胖啊?”
杨月就不笑了,沉沉地说:“听说下连队也有干几年提起来的。”
“那得啥关系?”晓锋沉默了一下,语气平淡的说,“开春以后我打算辞职了。”
“啊?”杨月不由惊得出了声,想了一会,“刘叔他们知道吗?”
自她放假回来,没听人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晓锋语调更低了一些:“谁都没说呢。”
如果不是万般无奈,如果不是诸多不顺,杨月相信,晓锋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她看着这个不得志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青年,按捺住激动与不安,竟然没来由的为他松了口气,仿佛他就不应该困在这里:“想好去哪了吗?”
“北京。”
“你一个人?”
“和寝室一个哥们。”晓锋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他几乎确定她想问的是什么。“他在北京有个亲戚。”
“哦——”杨月再次松了口气,“那还好,可以照应一下。”想想她又想通了似的道,“其实,国家马上就要不分配工作了。”
晓锋笑了:“听说了。我还得感谢国家给我积累了两年工作经验。”
杨月心下酸涩:“要是不顺心早点儿走也好。”
“走了也未必就变好。”晓锋轻嘲的拉了拉嘴角。
这个现实的话题太沉重了,两个人一时都无话,杨月只能开着轻松的玩笑:“你得好好混呀,我还有半年毕业,毕业以后奔着你去哪!”
晓锋也笑了:“那我真得好好混!你说我出去能干点儿啥?”
“会计应该是首选。字写得好,文章也不错,做个文职未尝不可。”杨月很认真地琢磨着。
“还真看得起我!”晓锋哈哈一笑。
那一瞬间,多日的阴郁都消散,杨月仿佛看见那个曾经阳光灿烂青春飞扬的邻家哥哥。其实她还想问问那个晓锋看一眼都无限温柔的程程,但终究没问出口。
回到家,杨月在自己的房间默默流了泪。不能说他们在简单而艰辛的生活中不努力,也不能说生活对他们不公平。那是他们要求的太多了吗?可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尊重不是每个人都渴望的吗?当他们被生活左右着自顾不暇时,又如何敢带着另一个人走向未知呢?所以很多时候注定要放弃很多,哪怕那是他们一直珍视的。在巨大的生活的漩涡中,似乎谁都没有错。
他们知道,这个决定必将在刘家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一个思考的冬季,痛苦的寒假,离杨月毕业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年后,杨月重返校园,她只能远远的祝福晓锋了。
回到熟悉的学校,杨月像变了一个人,没有课不到教室,下了课立刻离开。这个学期开的课有《经济学》,杨月怎么也弄不懂权重是怎么计算的。她把书立在课桌上遮住脸,偷偷地观察陈林,发现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两只眼睛更大了,也更沉默了。杨月自己也不知道要选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和他谈这个艰难的话题,但她下了决心。她静静地等待着,又像是拖延着。她隐隐地感觉到:陈林似乎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回避着什么。很多天,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然而上天注定会给他们的分手创造一个机会。他们在一个下着雪的夜晚走到了一起。
一天晚上加了一堂《经济学》大课,杨月做了笔记,可是还是什么也没懂,她只好借了大姐杨穗的笔记本看了一遍才抱着书离开教室。出了教学楼,她遇到了陈林,她宁愿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等待。他等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走近,然后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脚下的雪在暗夜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单调而又寂静。
在女生宿舍楼的甬路上,他们几乎同时停止了脚步。杨月清楚地意识到一种珍爱的东西即将失去,可是她已为这失去做了充分的准备。她很镇静地张开了嘴:“毕业的时候咱们分不到一起去。”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觉得每一个字都轻得像一片雪花。
陈林没说话。他的眼睛很亮,很忧伤又很镇定地看着她。后来,他轻轻地说:“嗯,分不到一起。”
“我们——,”杨月的心还是痛了一下,“分手吧。”
陈林又有一会儿没说话。昏暗的路灯下,雪花一片一片地在他们眼前飞。杨月有点奇怪,他们怎么能够如此冷静地面对着。
“我希望没伤害到你。”陈林的声音很轻。
杨月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无奈,听出了心疼,她忽然了解到:就在这个假期,这个让她牵挂了一个假期痛苦了一个假期的陈林也经历了一种选择。泪水从心底蓦地漫上来,她把它噙在眼睛里,轻轻地说:“我也是。”
“我觉得像是欠你的。”
杨月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她含混而又慌乱地说:“没有。”匆匆向宿舍楼走去。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那个夜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覆盖了校园里的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