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村里的年轻人都成伙结伴地到县城里看声势浩大的严厉打击社会犯罪活动的公审大会。
听说这次公审是建国以来公审人犯最多的一次,也是判决最严最快的一次。
特别是听说彪哥等一干人犯都要被判了死刑,胡小红也被判了死缓,在大汽车上还要被戴着红五星和红领章的解放军战士和身着白色警服的警察押解着,脖子上挂上牌子游街示众,牌子上犯人名字被打了红叉的还要被拉到城外执行。
冯清水没有去,他实在兴味素然提不起精神来。
又过了几天他紧缩的心情突然放松开来,仿佛一个在黑暗中踯躅的行者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说起来他应该从内心深深地感激郑世喜,特别是应该感激冯清河。
电话是郑世喜从县里打来的,当清水妈从武会民家接电话回来把好消息宣布了的时候,全家都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郑世喜说要安排冯清河到县氧化镁厂当工人,到县属企业上班,这在农村说来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村里人都羡慕他们家有一个当官的好亲戚。冯栓子死后的阴云和冯清水近来接二连三的霉运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妈的脸上出现过这种高兴的光芒了,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然而,这种令人高兴的氛围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那就是,冯清河却突然爆出不愿出去上班的冷料。他说他在庄稼地里惯了,不愿离开这个家,不愿离开村子,不想离开他妈,他想把这份难得的工作让给弟弟,而且态度很坚决。
满以为让他走出去将来好找个媳妇,他妈多少次求郑世喜都这样说。谁知道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冯清河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会明白,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知道他这一走,留下十几亩刚刚分到的庄稼地就白瞎了。冯清水根本就不是种地的料,按着她妈的性子,一定会受苦受累,再说,如果自己不去弟弟也可以顶着去,表舅的这个后门指标也不至于废掉,况且弟弟有文化,说不定出去还能混个前途。
没办法,他妈只得又亲自去了一趟郑世喜家,把家里的情况说了,郑世喜倒没说什么,对他妈提出的让清水顶替的请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于是,冯清水去氧化镁当上了工人。
于此同时,他妈回来后告冯清水说郑小立果真在去年冬季参军当了兵。
冯清水不由地从内心敬佩表舅的远见,也更加敬服表舅的处事能力。
如果当时不将小立送走当兵,或许今年的严打会牵涉到他,当时他已经和彪哥他们混得很熟。再说小立一直戴着眼镜,不管近视程度高低,只这一项体检项目就过不了征兵的关,小立能照走不误,不能不服表舅的能耐和手段。
冯清水被安排到钙塑车间当了一名记工员,这是一个什么职位,说白了就是个闲岗,以前都是由车间主任代办的。再说得清楚点,那就是厂长看着郑世喜的情面。
在村里人的眼里,冯清水是县企业的工人,在厂里职工眼里,是走大后门进来的与众不同的人。
车间里记工员自然是肥缺,职工们每天辛辛苦苦加班加点干活谁不是为了个工分,谁不是想多挣几个钱?可想而知这个记工的差事是多么地重要。
话说到了月底报表的时候,就在冯清水准备将出勤加班表报到财务室的时候,于小兰找到了他。
这个小兰虽然算不上美丽漂亮,但腰细体廋,红扑扑的脸蛋上常常挂着热情的笑,声音就像银铃一样清脆,而且看人的眼光总是那样含情脉脉,冯清水有时感到她在有意暗送秋波,别有一番风情。
他的心头不由地会猛跳,就像一池平静的湖水被投进一块石头一样激起一股不平静的涟漪,甚至是波澜。
没有想到的是,于小兰突然找到了他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个月她家里有事误工不少,想让他给她多加几个工。
看着她长长黑睫毛下多情楚楚的目光,他沉静已久的心墙被轰然推倒,情不由衷,神不由己地冒然而很轻易地给她大笔一挥多加了五天工。
“晚上我请你看电影啊,《少林寺》。”她深情而动人、感激而稍带羞涩地瞥了他一眼,呵着微微的口气小声对着他的耳边说,那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能听得到,然后莞尔笑了一下轻盈而去。
看着她苗条廋俏的背影,那刚没过耳际短短的在风中摇摆的短头发,冯清水的心里不免掠过一缕得意和惬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爱情,但他感到这是一种自得和愉悦,一种男人的骄傲和欲望,是一个男人第一次感受到职权带来的殊荣。
五天的工分算什么,不就是改了个数吗?全车间一百多号职工,这算什么?也就是动动圆珠笔而已。
他顿时感到自己无尚荣耀和自豪。
那天晚上他如约去和她看了电影,小兰一直抓着他的手,她的头依偎着他使他神迷意夺,沉浸在如痴如醉之中。
电影散场后他和她在城南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好长好长,就像当年上高中时荷香送他时一样,她主动把两只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吻了他,那样热烈而充满了激情。
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踮起脚尖扯直了的细腰,紧紧地贴在胸口前,紧紧地仿佛能感觉到她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就像要融进身体里一样。
突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飘来,紧接着一群下自学的中学生嘻嘻哈哈地从这里经过,他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那一晚他们在僻静的小路上耳鬓厮磨卿卿我我,谈了好多,过去、现在和将来。
从和小兰的谈话中得知,她从小就长在城里,父母都是工人,现在离异,她跟着母亲生活,只念过初中就接了妈妈的班,养成了自由自在的性格和习惯。
那一夜冯清水又失眠了,他在甜滋滋地回味那女孩多情似水温柔的同时,也不免产生出浓浓的失意和落寞来,一种强烈的直觉无形中冲击着他犯浑的灵魂,就像一个粉红色的晕涡被一束刺眼而明亮的光线穿透一样,使他感觉到与她之间的距离和隔阂,意识到与她并不属于一类人,而自己所求所想与她有着天壤之别。
那个晚上,他的脑子里幻灯似地交替闪烁着两个女孩的音容笑貌,一个是小兰的直率,机灵,诡滑,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惹人的风情,另一个就是武荷香,虽然与她的戏早已因为王文涛的登场而告结束,但这二年来却从未在心中消失过她的音容,她的羞涩,她的温雅,她生气时微蹙眉头的忧颦,高兴时又不喜形于色的欣然微笑,特别是那一双会说话的带着明亮光芒的眼睛!
然而这一切不是已经离自己远去了吗?一个凄苦而深沉的声音不时在提醒着他晕迷的心智,武荷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背着书包的武荷香,她爱的人已经不是你一个临时工人的冯清水,她爱上了王文涛!可是,王文涛不是已经结婚了吗?她的心又会属于谁?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属于谁,无论是与否,一样漫飘在空中,决不会属于你冯清水!那个高高飘扬在高空的风筝绝不会轻易落回到老地方!除非,除非有一根结实的足以扯回它的线。
一只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风筝,一只是在脸前扑闪着翅膀的黑蝴蝶,一个是遥不可及的牵挂,一个又是让他迟疑着要不要抓在手中的诱惑。
不过,他的兴奋,他的失落,他的晕迷,他的彷徨根本容不得他来慢慢梳理,没有给出他足够的时间来调理和停顿,来品味稍纵即逝的粉红色人生,就像山上的火与坡上的水一样,让他意想不到,难以预料,猝不及防。
厂里按工分兑现发工资的时候一群工人找到了他,都说少计了工分。怎么可能呢?上班做工都是一天一天记着的,怎么会给你们少记呢?绝对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回复他们说。
“我实实在在的满勤,怎么少了两个加班?”
“我就请了一天假,怎么就少了三个班?”
两个年轻人冲着他大喊大叫道,接着又朝围在那里的一群人带着煽动口气吆喝道:“还有这么多的人,大伙是不是都少记了呀,不给我们对清楚,我们就停工。”
“对,大伙都停工。”
面对一群人的叫嚷,冯清水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去辩白。
车间主任走过来,看上去像是在劝慰大家:“大家别激动嘛,平白无故的小冯怎么会给你们少记了工呢?不可能。”
一看车间主任走过来,冯清水就像见到了救星,连忙用求救的口吻对车间主任说“主任来了,这下好了,主任那里不是还有个签到记录吗?拿出来对一下不就明白了?”他把唯一能说清楚的希望寄托在了车间主任身上。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现在这个记工的职权就是在这位主任身上剥离出来的。当时厂里虽然有给冯清水安排清闲工作的意图,也不免有考虑到与车间主任在上班出勤的记录上有个互相监督的意味,现在工人围住冯清水理论,也正合了车间主任的意。
“唉,你一来我倒放心了,我还放那些做什么!”车间主任一推六二五。
正在冯清水无奈而极力地欲辩不能的时候,又一个落井下石的主适时登场了,冯清水只知道这个人叫小雀,是个十四岁就接班进厂的老油汉,经常旷工游手好闲,与社会上的小流氓鬼混,今年的严打中被公安局传唤过好几次。
他从人缝中钻进来直接站到冯清水的面前,与冯清水的脸不过半尺远,身体重心倚于右腿,左腿吊儿郎当地颤动着,眉头挑得老高,一只眼瞪大一只眼眯小,窄小的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神气,故意压低声音阴阳怪气地:“你说你都记得对,记得准,记得公正,那我问你,于小兰这个月出了几天勤,上了几个班?”
当他站到冯清水面前的时候冯清水就有一种直觉,这个小人肯定来者不善。果不其然,一出口就使冯清水如五雷击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还未等冯清水想好如何应对的时候,小雀就接着又说:“于小兰这个月仅在医院伺候她妈就十几天,这还不算平时迟到早退,我倒是看到记工表几乎是满勤。”接着回头朝着大伙说:“不上班都能记满勤,那大家还上这个班做什么?”
如果说,在大伙面前冯清水弄了个灰头土脸的话,接下来的情景更使他如坠冰窑。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当他无法解脱的时刻,又一个不速之客缓缓出场了,当看到那张深恶痛绝的脸的瞬间,冯清水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了一样。他没有想到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个人竟然是氧化镁厂的办公室主任!田广荣!那个高中时的宿敌!那个满脸横肉长满了胡茬子的老同学!
他无意中仔细端量了这个冤家一眼,个子似乎不像以前那样显得威武高大,脸上倒是光净了许多,脸上的赘肉似乎也浓缩了许多,腕上带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黑皮鞋搽得又明又亮。使人感到更特别的是,他竟然在那一双狮子目上不相称地挂上了一副略显褐色的眼镜,社会上正流行变色镜,大概这就是变色镜了。
其实说起来只不过在一个宿舍占了几个星期,重新分宿舍后就和他不在一个宿舍了,自从听杨永智说他被社会混混教训了后,就很少见到他,也许那时都学习忙不在一个班级,少遇少见也是自然的事。
时隔几年,如今在这里不期而遇,而且他竟然又是他的顶头上司——办公室主任,更出奇更令人尴尬的是,自己竟然又处在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况之中!
看到他所有人都让开一条道来,从大伙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大多都带着敬畏之容。
“怎么回事?”田广荣用镜片后面的大眼睛看了看冯清水,就像不认识似得转过头去望着其他人,最后把眼光定格在那个嚷嚷得最厉害的小雀的脸上。
“还不是因为工记错了呗。”那个小雀不敢正视田广荣。
“你们这些人的工都不对?”田广荣又问其他人。
“给我们都少记了,给某些不上班的人却多记——”几个人声音不大说。
“怎么回事?”冯清水这才看到田广荣把头转过来直视着他。
“反正我没有记错。”冯清水不敢正视田广荣并不是畏惧,也不是敬重,而是内心理亏。他感到无限的懊悔和自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鬼迷心窍给于小兰多记工分,此时此刻,无力的辩白皆是枉然。
接着,田广荣也不再细问,挥了挥手对围着的所有人说:“都上班去,这次的事情厂里会弄清楚的。”随后又对冯清水说:“你来一下。”
田广荣的办公室很大,大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三部电话,墙壁四周摆满了沙发,墙壁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带框奖状和奖旗。
“你叫——”田广荣刚跨进门就一边扶了扶眼镜一边假惺惺地问,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等待回答。
“冯清水。”冯清水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不假思索地回答,心想,既然犯到了你的手上,就一切悉听尊便了。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怎么就给忘了呢?清水,是叫清水。我们还在一个宿舍里呆了那么长时间。”田广荣在冯清水的对面坐下来。
冯清水接上说:“是啊,刚上高中那会儿。”
“听说厂长安排了一个记工员,没有想到是你。”田广荣脸上露出笑来,与高中那时判若两人。
进厂子里的人都要注册登记,有名有姓,他怎么会只知其人不知其名!
“其实——”冯清水想再解释什么,被田广荣打断:“这些人都是些豆大字不识三个的粗人,别往心里去。以后注意点就行。”
“其实,真的没有给他们少记。”冯清水还是想辩白清楚。
“清水,你就别说了。我想你和他们都还不惯,也不会有任何过节,没有理由要给谁少记。可是,你是不是给于小兰多记了呢?”田广荣话中有话。
“这——”
“你不会是听别人说于小兰和我搞对象就有意给她多记工分吧?”田广荣狡黠笑了笑有意说。
冯清水的心里无疑又打过一道闪电,于小兰与他搞对象,那天晚上她为何只字未提呢?并且还装得那样清纯。原来也就是想骗多记点工分而已,他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愤恨和失落,竟然因为她,导致了今天无法形容的尴尬和窘迫,而且让他想不通的是,既然余小兰是田广荣的对象,那伙人能不知道?特别是那个叫小雀的,他怎么还偏偏挑刺头?按他刚才见田广荣的态度,不应该呀。
有了田广荣“义不容辞”的“担待”,这一场暴风骤雨搬的风波又在滚滚雷声中不了了之。冯清水的心里并没有觉得应该多么感激田广荣,反而觉得像陷进一个大泥坑,弄了于一身赃。
接下来,于小兰好几次又要约他出去看电影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心情大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意味,在他的心里于小兰的形象一落千丈,就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一样阴险诡秘。
于小兰不会听不到那天发生的事,没有想到一件普普通通的不足一提的小事竟然会被别人放大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也没有想到与冯清水联系感情的红丝带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甚至于严重伤害到了冯清水,她委屈,忧伤,悲愤,自责。再加上冯清水一直不给解释的机会,使他愈发痛心疾首,自觉愧对。
在彷徨、踌躇、犹豫、徘徊之后,她下定了最后决心,经过好几天的酝酿,写了一份有四页多的信,这是她平生以来作过的最长的文章,也是此生中最投入的一个作品,尽管不会写的字都用了拼音做了代替,尽管语句自己念起来都有点拗口,尽管书本上的丽词华句一个都不会用,但每一个字哪怕拼音,每一个方言和每一个句子都用尽了真心。
在信上她说了好多对不起,表示了内心的歉意,也表述了她对冯清水真真切切的一份爱慕之情,同时,她也毫不隐瞒地讲述了田广荣追她的经过。
她说她并不喜欢田广荣,是田广荣的自作多情。而且还说那个小雀和田广荣是一丘之貉,是田广荣手下的棋子,那天的事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而是田广荣的刻意设计,而且,她还知道田广荣他爸是氧化镁厂上管单位——县轻工业局的局长,即使是厂里的厂长都要让他三分,她还特别再三提醒他多加注意田广荣。
最后写得几行字看了都让人落泪,原文是这样:“清水,这样成(称)呼你吧。少一个清字,感到产亏(惭愧),多一个冯字,又觉得书(疏)远,因为我的自私占小骗(便)宜,让你闷(蒙)受了那么大的迟如(耻辱),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当你能满足了我的私利心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几(激)动,这不只是几天的工分啊,是被我偷偷喜欢上人的没(莫)大回报啊,你知道我有多么的高兴吗?我的心都快要飞起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去排队买票,你知道的,前两天少林寺电影票是多么难买,我害怕买不到,又害怕票的位暑(置)不好,我放弃了中午饭就去排队,但是,我没有感到饿,因为我的心里只有快乐和幻想。我回为(味)着你看我的眼神,你的笑,你那使人踏实的表情和语气,还有,还有你那飘忽的吻!突然发生了这件事,让你受辱,让我心摔(碎),我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没有想到田广荣会这样,清水,都是因我而起,我很心痛,但我又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只有在心里为你起俦(祈祷),让恶(噩)梦早早散去,我爱你,从心里爱你,但我又知道我已失去了爱你的资格,清水,与你急急忙忙地相遇,又短短站站(暂暂)地喜欢,一切美好的希望都摔(碎)了,被破坏了,也许这都是命中注定,就让时间来磨平我们心中的回(悔)恨和产亏(惭愧)吧。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后面注名:“对不起你的小兰。”
冯清水说不出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许他已不再计较,也许他也已不想再去想起那件黑色的事件,也许他更多的是体谅,然而,一股不灭的火焰在他的心底升腾,使他不能压抑,自扑不灭。整个事件并非偶然,而是田广荣的精心设计!是对高中时的不契耿耿于怀,寻机报复?还是因与于小兰接近才蓄意打击?无论如何,他感觉有股阴险的暗流无时不在涌动,鬼知道以后还会出现什么妖娥。仿佛刚刚望见的一线人生曙光被翻卷不息的沉沉阴云所弥漫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