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头顶上空的灰云就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压抑、沉闷,火舞十四年来享受阳光照耀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比铁锅云更令他压抑的不仅仅是生为七隐奴隶,而是他明明一介男儿身,却要以女子的身份过活。他留着长发松散地扎在脑后,他与姐姐蝶音长着相似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同在浣衣局里做事。
不同的是,姐姐比他手巧,浣洗得又快又干净,他却时常将衣服弄伤、弄残,而后大司就会把他弄伤弄痛,姐姐心疼他,总是把他每日该做的份额揽到自己手中,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她时常累的直不起腰来。
这双手不该成日泡在碱水里,应该拿起杀人的刀剑,开辟出一道血路来,他一直如此念着。
这些年精武院依旧是各局各坊婢女挣脱不掉的梦魇。那吞吃人之地整日呲着獠牙随时预备着从活人身上撕扯下来一块皮肉。姐姐每日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跪在窗前向着日出之地的诸神祈求,千万千万别将精武院的差事分派到我和火舞头上,诸神慈悲,关照姐弟俩二人八年,可诸神也有打盹的时候,恰恰就在今日。
浣衣局总共有三百零八个洗衣妇,大司为明证自己的公允,他命人将所有洗衣妇的芳名刻在竹签上,二十个签一壶,总共分了十五壶,每日清早,大司整装匀面颇有阵势地从储柜中请出十五壶,择其一,摇一摇,看精武局的惨差摇到谁头上。
今日摇一摇,火舞不幸中奖。
“这是诸神的旨意,祝你好运!”大司伸出一只肥腻地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离开。
蝶音的脸变得和公主的白纱衬裙一样白,她拖拽着火舞走向回廊的转角,他能感受到她指间的颤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她一把夺过托盘,
“不行,你不能去,万一…”谁都知道,去往精武门可能会遭受到的万一。
“死就死吧,天天如此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火舞伸出手试图夺回托盘,蝶音把身子一拧,令他扑了个空。
“别胡说!”她厉声道:“不能让人发现你是男儿身!你要出了事,我和父亲都不能活!”
火舞默默吐出一口气,不语。蝶音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一双泪目盈盈,大有生死别离之悲,她扔下托盘,扑进火舞怀中,开始啜泣。
趁她不备,火舞悄悄将束腰解开,打成套结。
“别哭了。”他将她扯离胸口,抓起她的双手,“你哭的样子太丑,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到时候父亲该犯愁了。”
绳结顺势套上她一只手,他猛地一把将她翻转过去,还没等蝶音反应过来,她的双手已被反剪着绑在廊柱子上。
“你干嘛小舞!快给我解开!”
火舞二话不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遂后捧起托盘阔步离开。
野兽们聚集在校武场上互相撕咬,他们个个壮的和头小公牛一样,这里应该改叫作斗牛场才对。
火舞对校武场熟悉的很,父亲是雪邕王子的血奴,雪邕天生神力,打小嗜好舞枪弄剑,隔三差五便要举办比武大会,他自己当主角,扮演盖世英雄的角色,尽管野兽们碍于他的身份,下手要较平常轻省些,但父亲成日里还是旧伤未愈又添加新伤,周身没有一块好地,为此,姐姐每晚都将自己泡在眼泪中入睡。
野兽们见到火舞就像饿狼闻到肉一样,垂涎如瀑布直下三千尺,“快看呐!来了个漂亮小妞,正好给弟兄们败败火!哈哈哈!”
污言秽语接踵钻入火舞耳中。忍耐!他默默告诫自己。
忽而,一小个子一个闪现挡住他的去路,他个头不高,细胳膊细腿,长着一张大马猴脸,但他听见其他人叫他瘦猴。
瘦猴猝不及防地一把抓向火舞的胸部,无耻到完全出乎人的想象,火舞瞬间暴起一托盘拍在他脑袋上,武士服散落一地,四周野兽爆发出一阵哄笑,
“瘦猴被毛还没长全的小妞给拍了!”
“哈哈哈!”
瘦猴不予理睬,双手在空气中一抓一握,努力回味着刚才的触感,“不对劲啊,怎么空唠唠的…”
赫拉赶到时,精武院的野兽们正将火舞圈在中间一口一个“小野猫”“小野猫”地叫着戏耍,他们看见赫拉,又大声笑道,“唉唷!吃茯苓饼的大傻妞来了!正好凑一对!哈哈哈!”
赫拉看着火舞额前的三芒星眼前突然蹦出大牛和水秀的脸,他们一个定格在六岁,一个定格在十二岁,还没来得及长大,人生酸甜苦辣的四季,还没来得及品尝一季甘甜,这不公平。
一壮汉摩挲着被抓出几道血印的胳膊冲赫拉喊道:“小心啊傻妞,野猫挠人很疼的哩!”
“哈哈哈!”
野兽们又爆发一阵哄笑。
对面有八个人,直像八座小山,赫拉挡在火舞身前转眸寻到红狐,用眼刀剜割着他,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刻下水秀的名字,仇恨使她麻木且无所畏惧。
一阵刀风乍起,赫拉从右侧筒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犬类们比划着。
“好狗不挡道!让开!”
“大傻妞,我们可不是狗,我们是狼!嗷!”红脸靠近她,冲她一挺脖子学了一声狼叫,瘦猴赶忙拉住了他,
“算了哥,碰坏了这傻瓜,公主会伤心的。”他装模作样地捂住胸口,“唉唷!一想到美人落泪,我就止不住的心痛。为了公主,我甘愿做条好狗,汪!汪汪!”瘦猴蹦跳着绕着赫拉狂吠不止。
对方又同时爆发一阵哄笑,如同天雷滚滚响彻在耳畔。
红狐抛开公主,伸手捏住赫拉尖翘的下巴,一双不安分地眼神在她身上流连挑衅。赫拉回肘挥起一阵刀风,冰冷地刀刃吻上他的喉咙,不要抖,她告诫自己,只需用力一划,就能为水秀报仇了,她手上开始发力,利刃刺透皮肉,登时血流如注,野兽群中爆发一阵喝彩声。
瘦猴不知打哪儿寻来一面铜锣,哐当一声敲的震天响,“第一回合,茯苓大傻妞胜!红狐出局!”
“哈哈哈哈!”
野兽们笑倒在地上。
拼命笑吧!最好全部笑死!赫拉忍不住地想。
红狐丢开她,反手捂上脖颈,一双狐狸眸中流淌出瘆人的笑意,赫拉趁机一把拽起火舞大阔步朝比武场外走去,红狐斜睨着二人的背影,像兽类一般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凶猛的小母狗才有玩头。”
二人才走出精武院,远远地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面呜呜哭着,一面狂奔逼近。
“小舞啊!姐姐来救你了!”
赫拉与火舞站在道边的榕树下眼睁睁看着蝶音涕泪齐飞从面前一掠而过。
“姐!”火舞赶忙出声绊住她的脚。
蝶音怔怔然回眸,揉了揉红肿的眼皮,下一秒连哭带喊地扑进火舞怀中,
“吓死我了!小舞,你没事吧?!”
火舞将她拉扯开,顺手整了整衣服,“我没事,是这个姐姐保护了我。”
蝶音顺着火舞手指的方向一头扑了过去。
“谢谢姐姐!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她双手环住赫拉的腰,感恩的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胸口。
火舞赶忙将她扒拉开,“这是我姐蝶音,我叫火舞,今年十四岁,我家住在虼蚤街最西头,我还有个父亲,他是…”
赫拉莞尔一笑打断了他,“我叫赫拉。”
她默默解开腰畔的绣囊,飞针在三人眼前缭绕,她扎的针脚很细密,看起来就像锦缎上绣的花纹一样,她从两袖游移到裂开的胸口,目光扫过火舞微微突起的喉结,她下意识一愣,旋即恢复如常。
火舞用目光一笔一笔细细描摹她的轮廓,他想起梦中时常相见的母亲,她们身上拥有相同的味道。
赫拉察觉到手背上溅起的泪花,她动作不停,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父亲说,不去直视他人的软弱,是一种礼貌,他走后,这些歪理刀刻一般存在她的脑海中。
应该没有哪一个十四岁男孩希望他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兽类能闻得到恐惧的气味,所以,不要惧怕。”
这是赫拉给火舞上的第一课。
“小舞,你哭鼻子了?”蝶音扯了扯他的 衣袖,印象中好像还从来没见过他流过眼泪呢,而她自己从小就是个哭包。
“别胡说!我没哭。”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住赫拉离去的方向。
下工后,火舞躲进自己的小黑屋,蜷缩在母亲的画像前,谁都不知,这个画像从何而来,据父亲所言,母亲生下他和姐姐之后便撒手人寰了,画像替代浑身浴血的母亲躺卧在他和姐姐中间,比这更奇的是,接生婆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神志不清,一口咬定二人是双生女,他的男儿身被一纸名薄生生扼杀,父亲为此成日里赞美天上诸神,哪怕连诸神的名讳都不晓得,无所谓,父亲说,心诚则灵。
“我见到了母亲。”他不止一次的对姐姐说,每每如此姐姐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满是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小舞,母亲息了世间的劳苦去了幸福的地方,你还有我和父亲。”
他想说的是那不像是梦,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负在背上,带她去林中打猎,采食野果…每每醒来他总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以及烤肉的味道。
可最近他见到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相见,母亲看起愈发虚弱不堪,她未说过一句话,只是常常对着他笑,背起身来哭,用尽一切力气对他好,但最近她似乎连笑起来都是那么地吃力。
断枝枯叶堆积的林间小道,火舞脚底传来“沙沙”声,蓝天白云,小桥流水,绕过花圃,还是那个熟悉地小木屋。
母亲合衣躺卧于木榻之上,双眸紧闭,周身皮肤如牛乳一般白皙。
“母亲…”
毫无回应。
“母亲?”
他听到自己急速慌乱地心跳声,蓦然而起地恐惧将他紧紧攫住,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摇醒母亲,却直接洞穿了她的身体,火舞脑际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开始恍惚,就像飘荡在半空中,拼命试图抓握,却只是徒劳…
火舞一惊而醒,失落纠结成一张大网将他紧紧勒裹,他难以呼吸,又如被绝望之矛一杆刺透。
“母亲…”墨夜中回荡着一声带着哭腔地低喃,一声猫叫回应了他。
这日一早蝶音突然开始上吐下泻,不成样子,火舞替她向大司报了假。少却姐姐的助力,每日定额的浣衣重但令火舞倍感吃力,待他堪堪晾好最后一件长襟,天光业已彻底黯淡,他落了单 ,又恐狗洞门上了锁,不得不步履匆匆。
出了外院门,转过几处拐角,踏上通往百草园的碎石小道,王城已亮起星星灯火,如同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夜色中的兰泽是妖娆迷人的。
火舞已经闻到草香味,看到百草园外圈起的篱笆围栏,它盘踞在夜色中极像一条黑色巨龙。巨龙之首是一座大概十五尺高的假山,火舞曾看见不知名的鸟类从其内飞出,他猜测假山顶一定建有鸟窝,窝里甚至有蛋,只是一直未寻着机会爬上去一探究竟。
他正全神想着鸟蛋之事,一个瘦小地身影突然从假山后一蹿而出,唬得他脚下一震,他闻到熟悉可怖的味道。
“嘿嘿!”两声不怀好意地干笑令火舞登时汗毛直立。
是瘦猴!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恐惧如蛇蜿蜒爬上他的脊背。
瘦猴搓着两手步步逼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夜色太暗不用直面他那副丑陋不堪的大马猴脸,但这也丝毫不能减少他的恐惧,他的手心开始直冒冷汗,瘦猴仍在不断地搓手。
“猴爷我尝过的女人无数,就是还没尝过你这样的哩!今儿爷就要尝尝鲜!嘿嘿!”
瘦猴一把扯过火舞粗暴地将他抵在假山上,而后开始迫不及待地撕扯自己的裤腰带。
“兽类能闻得到恐惧的气味。”火舞记起赫拉的话,想起小时候打狗的经历。
他弯曲右腿使自己的手能够得到筒靴,利刃瞬间出鞘在夜色中绽放一个凛冽地笑容,并赐予他勇气。
瘦猴对于死神的逼近毫无所觉,他只顾着嗷嗷叫着奋力撕扯着火舞的衣衫,想到赫拉留在上面的一针一线,他奋起一刀插进他柔软的腹部,温热的触感浸润他的掌心,是鲜血的温度,瘦猴先是一僵,随后两只手像铁钳一般死死扼住他的喉咙,火舞没想到人在濒死之际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在快窒息之前,他用力拔出匕首再次猛扎向瘦猴,这一击直接贯穿了他的脖颈,瘦猴静止两秒,随即像一瘫烂泥一般瘫倒在碎石路上。
火舞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他看着自己颤栗的双手,一时开始恍惚,这真是我干的?我杀了他?
不容他平复心绪,暗夜中蓦然响起的一阵桀桀笑声令他再次毛发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