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人
书名:无法拿刀的手 作者:断水流 本章字数:4992字 发布时间:2020-09-30

兴许是白天喝的茶水太多,直到深夜,万家灯火已黯淡,他还是躺在床上,睁大着双眼盯着天花板。


木桌上那支将尽未尽的烛火已不知听了多少声雪恨别的叹息与哀愁。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过多久又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望着远处的田野,听着楼下的溪流。冬天没有蝉鸣,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所以他只好与寒风作伴。


深夜好像总是矫情的时刻,好像总是能够令人想些痛苦绝望的事情,好像也是人最清醒的时刻。


雪恨别站在窗前,眼里仿佛有说不清道不尽的情绪,这其中就有喜怒哀乐。回想起白天张三说出的第一件事,他只有哀。


南荒周府,这四个字好像已是过去多年的历史,近几年来,江湖已很少再出现府主周生的传说——他毕竟已是一个老人,一个想要安稳度日的老人,难道还会有心力去冒犯别人?


一年前雪恨别见过周生,从他看见周生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周生绝不会再想插手江湖事务,他只想守着“南荒周府”的名号,守着靠运气得来的辉煌,然后一直活到死。况且,他已有三年未出手,武功恐怕早已荒废,雪恨别见到周生那时他已几乎只能杀杀鸡而已。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甚至连只鸡也杀不动?又或许他根本活不到以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好像是因为阮浓香,因为每一次寻死将死之际,总是这个女人出手救下,出手将自己拉回。


他想到阮浓香,脸上又有了笑意,就好像是春天来到,万物复苏,天地之间仿佛又有了生气,而这生气又让雪恨别充满对生的希望!


“既然睡不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雪恨别一转过身,便看见阮浓香已然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杯水,笑着看着他。他不由一愣,心中惊呼这女人究竟是何时进来?竟一点儿动静声响也没有,究竟是她功夫太好?还是自己已是个废人?


他笑道:“原来阮姑娘也还没睡。”


“我已经醒了。”


“那么阮姑娘又如何断定我是还没睡,而不是醒了?”


阮浓香笑了笑,好似雪恨别讲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一定在为了白天的事情而发愁,所以你睡不着。”


雪恨别摸了摸鼻子,偏过头去回避阮浓香的眼神,叹着道:“你好像总是能看穿我在想什么。”


“雪公子心性单纯,任何人若要想看穿雪公子都不难的。”


“所以别人都利用我,甚至好兄弟也要背叛我?”


——你还当闲颂诗是你兄弟?


——你还妄图用真心真情去感化那些蠢人?


——你难道奢求他们领你的情?


雪恨别苦笑着几乎要哭出来,阮浓香也已沉默,这些话憋在心头不忍说出口,她怎能伤害他?所以阮浓香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所以也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不觉间,已逐渐到了黎明。


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工作,雪恨别听见了楼下的动静。阮浓香还清醒着,他们二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看着彼此坐到天明,她看着雪恨别,眼里是柔情蜜意的笑,本来男人一定被会她这张脸迷惑的,只可惜她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天亮了,你该去找周生了。”


雪恨别摸了摸鼻子,他好像很喜欢做这动作,正要说些什么,一阵敲门声抢先截断了他的话,只听门外人说道:“客官儿,大当家让我们给您送点吃的,我们进来啦!”


说罢,那店里伙计便推门而入,两碗香喷喷的粉,一盏热茶,一壶酒。


好极了!


雪恨别此刻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张三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明是对家仇人却对自己如同手足兄弟,他看着桌上的食物,无奈地摇着头走过去坐下,然后开始进食。


“也许你可以把张三当做朋友。”阮浓香说道。


雪恨别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愣道:“为什么?难道有人会愿意与自己的仇人做朋友?”


阮浓香笑了笑,仿佛是在笑他痴傻,险些被汤里的辣椒呛到,一边咳嗽,眼泪也被这辣呛了出来,只听她道:“他若将你当做仇人,当日就不会叫我停手,更不会主动提出要与你了结旧怨。”


雪恨别苦涩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很怕去相信任何人,况且,我这么一个废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当张寨主的朋友?”


阮浓香有些不悦,“难道交朋友也要讲究门当户对?连你自己都觉得没资格,又有谁会真心待你?”


雪恨别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我知道,我要是能改就好了。”

 

南荒周府地处西南地界最南端,东北与千岩寨相接,西北则是苗疆的地盘。雪恨别同店家要了两匹快马,然后立刻与阮浓香赶到最南端的城市——陲憨。


行至周府门前,阮浓香马上就不是很想踏进这里。周府与其他三大世家比起来,实在是又破又烂,况且周生的功绩又不比他人,何德何能能够与其他三家齐名?


周府没有牌匾,木柱甚至没有涂漆,唯一涂了漆的地方是墙,而这墙上的漆显然已经被风吹得剥落不少。


这里很旧。


周府的门是开着的,好似主人早知道会有人来。雪恨别下马拴好,便径直朝内走去,而周生也早已泡好茶等待他这位贵客。


“好久不见,周府主!”


雪恨别抱着拳,几乎不敢抬头。他毕竟已不是从前还风光,还受万众瞩目的大人物,他怎敢抬头去对视这个身份地位都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周生?


“雪公子何须客气?你我都是老朋友了。”


周生扶起雪恨别落座,然后才看到阮浓香,于是问道:“这位难道是雪公子的……”


话未说完,只听那二人异口同声打断:“我们是朋友。”


阮浓香看着雪恨别一笑,又转头对周生道:“阮浓香,雪公子的朋友。”


周生笑了笑,不再多说,也请阮浓香落座,为二人倒茶。


雪恨别喝了一口热茶,茶是本地的老树古茶,一般来说,只有招待大人物亦或最好的朋友才会用这种茶,于是他只尝了一口味道,便要感激涕零。

他说道:“你早知道我要来找你?”


周生点点头:“从这位姑娘带着雪公子进入西南的地界起,我就知道你一定回来找我。”


雪恨别皱眉,“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周生又点点头,神秘一笑,又捋捋自己的胡须,道:“当然,因为我也有一件事想要请求雪公子。”


未等雪恨别开口,阮浓香已先一步截断,“不行!”


周生笑问:“为何不行?”


阮浓香冷哼一声,道:“我们又怎知你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与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冲突?”


闻言,周生一阵大笑,雪阮二人却是相视一眼,满腹疑虑,只听周生说道:“我保证,这两件事非但不会冲突,而且,还是同一件事!”


阮浓香心中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尴尬,就像是为刚才自己的发言而感到愧疚自责,仿佛自己说错话做错事,她瞧了瞧在场二人,幸好没人在意。


她问道:“是什么事?”


周生脸上忽然笑意全失,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好似自己已无法支撑这具肥胖的身躯,然后他看着外面的阴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愿看见周家的任何人再掺和到纷争之中。”


雪恨别眼神里闪过一丝明亮,“你的意思是……?”


周生说道:“我要你去千岩寨将我儿满城带回来!”


阮浓香问道:“你说在千岩寨闹事不是你而是你的儿子周满城?”


周生点点头。


阮浓香又问:“你没有在骗我?”


周生慈祥地笑道:“你看我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手脚既无力气,脑子也不是很灵光了,难道我还会骗你?”


阮浓香冷哼一声,道:“有些人看上去虽然慈眉善目,憨厚老实,但也可能是装的,说不定这人背后心怀鬼胎,早就等着算计别人!”


周生反问:“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阮浓香眯着眼打量一番,随即笑道:“你是不是我不知道,但这件事你请求的是雪公子,只要雪公子答应你的请求,我觉得是又有什么用?”


周生道:“但你至少可以劝劝他。”


阮浓香看了雪恨别一眼,然后抬起头十分自信地说道:“雪公子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劝得了。”


说罢,二人同时将目光移向雪恨别,他们在等待一个答复,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复。


雪恨别站起身来,走到周生面前,行一大礼,然后仿佛是对他做出一个承诺:“我会帮张寨主摆平周府,也会将小少爷带回来!”


周生拍着雪恨别的肩膀,哈哈大笑,嘴里直说着“好!好!”就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确实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因为他已将这麻烦抛给了雪恨别,所以自己已无须担心,只要好好等在家里,喝着茶,为雪恨别之后接风洗尘就好。

 

是夜,他们留在周府。


周府实在是穷得很,冬天既没有炭火可取暖,夜里也很少点灯。府里唯一亮堂一点儿的只有雪恨别与阮浓香的客房所在之院落,即便是府主周生的屋子,也只有一盏油灯罢了。


阮浓香更想笑,她坐在屋顶,雪恨别坐在院落的石凳上。


她忽然问道:“你一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周府也是像现在这样……节俭?”


雪恨别点了点头,道:“周府主甚至亲自下田种地,这府上的佣人总共不超过八个。两个给大少爷周天子,三个给小少爷周满城,还有两个在厨房,剩下一个是给周夫人的。”


闻言,阮浓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问:“那这家务事……难道也是周府主做的?”


雪恨别笑了两声,点点头,继续说道:“周夫人有一家布庄,平日忙于活计,大少爷好武斗,也总见不着人影,小少爷嘛……想必你也知道,所以,这府里就只剩下周府主一人还闲的。”


阮浓香笑道:“这周府也真是有趣的很,若非亲自来此地,外人还以为南荒周府多么威风,府主多么惬意。”


雪恨别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阮浓香问道:“什么?”


雪恨别悠哉说道:“周府主确实过得很惬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


阮浓香似是不信,又问了一遍:“什么?!难道人不都是想要争天下第一,为名为利、为财为色而争得个头破血流?怎会有人想要过这种又累又穷苦的生活?”


雪恨别笑了笑,忽然站起来走到屋子下,看着屋顶的女人,慢慢解释道:“你听过《归园田居》吗?”


阮浓香皱着眉,好像似懂非懂,她沉默住,认真听着眼前的男人慢慢说道。


——其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其二“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其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其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其五“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


——其六“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


待雪恨别念出这几句诗,阮浓香好似已懂了大半,她道:“这种人倒是真的不常见。”


雪恨别淡淡一笑,应声点点头,“尘世里多的是为名利财色而头破血流的人,也许周府主也正是知道这其中艰险黑暗,才厌恶了这样的日子,也因此不想自己的儿子搅入这趟浑水。”


阮浓香忽然问道:“这位周府主,是不是你的朋友?”


……


雪恨别沉默。


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他已不敢去想,因为只要一提起这二字他一定会痛苦万分,恨不得立马死去,而阮浓香也正是知道他这痛苦的人,为何她还要提起?难道她真想帮自己找到真的朋友?或者是帮助自己摆脱阴影?


他看阮浓香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像是在看仇人,就好像是看闲颂诗的那种眼神。阮浓香忽然心中一惊,也变得严肃起来。她好像是看透雪恨别心中所想,只见她纵身一跃下,走到雪恨别面前,直对上他锐利的目光。


刹那间,二人眼神之间似有杀意,好似这一短短一瞬他们已在心中过了千万招。


然后雪恨别忽然身形不稳,踉跄后退几步,见势,阮浓香一个疾身向前一步拉住他,若非是她,雪恨别此刻一定已经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


阮浓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似很是伤心,道:“我是真想帮你。人固然可以没有朋友一个人一直走下去,但这样那人一定会很难受很寂寞,时间久了,他会觉得生活没有意思的。”


雪恨别心中一阵愧疚,却仍旧持着疑虑,质问阮浓香道:“我天真,我傻,但我并不愚蠢,你接近我这样一个已经毫无用处的废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阮浓香正色说道:“我从第一次救你就说过,我要息花刀法,拿到息花刀法我立刻走。但——”


“——但出于对天下第一厌胜刀的敬仰,我也绝不希望雪恨别就此堕落下去,我希望他能够重新拿起刀,成为比过去更强的人!”


雪恨别几乎就要被她的话感动,她字字铿锵有力,眉宇言行之间皆充满诚挚,雪恨别又怎不会被震撼?


任何人若听到这样的鼓励都会被震撼,只可惜雪恨别好像不在那“任何人”之中。


只见漆黑的夜中,一道不寻常的金光闪过,那一瞬的金光仿佛照亮阮浓香心中的混沌,也照亮雪恨别心里的痛苦。


然后厌胜刀就架在了阮浓香的脖子上。


拿刀的手是雪恨别的,他本再拿不动刀,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现在这只手确确实实是属于雪恨别的!阮浓香好像也不意外,她瞅了一眼自己脖子上的厌胜刀,冷哼一声随即又看向雪恨别,那眼神里充满嘲讽与轻蔑,就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静默半晌,阮浓香冷嘲道:“雪公子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你难道还能杀得了我?”


雪恨别当然一动不动,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倒下去。他的手很疼,骨头就像要裂开,皮肉就像被蜘蛛啃噬,头上、背上渗出不少热汗。


阮浓香依旧很有自信,说道:“你若始终觉得我对你有目的,那么我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息花刀法。”


她继续说道:“也许你会觉得我是用剑的,要息花刀法何用?不过作为强者,你应该明白,我要的并不是息花刀法的刀术,而是它真正的核心,我若理解了这一点,便也能创出息花剑法。”


雪恨别收了刀,但人也几乎倒下。他大口喘着气,身体已经没有力气瘫跪在地上,于是阮浓香立刻上前去扶住他。


此刻,雪恨别终于一种信任的眼神看向阮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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