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彻查，后凉藏身大魏朝堂的大小官员高达八十三人。除密不透风的刑部，各个机构均查出螣蛇细作，其中大理寺竟有十数人。官职高者，不乏户部侍郎、大理寺少卿之流。

“十多人，大理寺的半壁江山了吧。难怪当初赵副将病卧大理寺，下毒者如入无人之境。”高照看过名单，唏嘘不已。

“荣寺卿这些年不容易，带着这样一群别有用心的手下，没出过一起冤假错案。”明王感叹。

“大案要案皆有刑部会审，他们就算想折腾出花来，也没那个本事。”晋王不懈道。

“或许他们潜伏在大理寺，只是为了窃取朝中消息。”齐时衡摇着扇子叹惋。

“走吧，去和父王赴命。”明王收起名单。

崇政殿内，魏帝大发雷霆。

“蠹虫！一群蠹虫！”桌案直接被推翻，地上一片狼藉，“国库的钱都是百姓的赋税，朕不忍见百姓被沉重的赋税压迫，倚仗白玉京这样的豪商大贾充盈国库。万没想到，最后竟成了滋养蠹虫的沃土，白白断送几万将士的性命。朕有愧。咳咳——”

“父王保重龙体，勿要自责。是细作狡黠，防不胜防。”明王宽怀道。

魏帝平息片刻，又道，“百官是支撑朝廷的梁柱，朕不察，让细作混进了朝廷六部，令大魏的梁柱千疮百孔。朕当初舍了江北，是希望能换来魏国百姓的安宁。现朝堂不宁，百姓何安，江北的牺牲又有何意义。常瑾，传令刑部，名单之人撤职下狱，其家眷、亲朋一律彻查，一经核实，严惩不贷。”

“喏。”

“如此一来，京中官职大量空缺，丞相怎么看。”

齐相不暇思索道，“回陛下，臣以为可增设秋试，广纳寒门学子入仕，同时以地方官员及世族大家做保，举荐身世清廉的能者破格录用，此外，地方官员经考核优秀者，可调京任职。”

魏帝落座，敲着椅子沉思片刻，“就这么定了，此事由你与吏部尚书负责，争取年底前将缺口补齐。”

“我大魏人才济济，微臣定不负众望。”齐时衡拱手道。

“户部尚书一职空悬，景和与时衡协理非长久之际，依朕看，就从京官里调吧。时衡，你回头与吏部尚书议一议，拟个折子递上来。”

“是。”齐相领命。

魏帝又点名高照，“朕之前将徽州败军案交给大理寺，你负责暗中调查，依你看，此案可否结案。”

“粮草主谋虽查清，卫柘所涉泄密之事尚有疑虑，”高照直言，“泄密内鬼必是后凉细作，但冰窖里卫柘的尸身反复涂抹过紫苏，并未发现螣蛇图样。臣恐其仍藏身军中。”

“事关重大，你接着查吧，”魏帝叹了口气，“眼下深秋已至，同北燕约定好接回被俘将士一事也该提上议程。礼部固然要出面，高照你也从旁协助吧。”

“是。”高照禀礼退后。

“景荀，今日之事，委屈你了。”魏帝声音里满是疲惫。

“为父王分忧，儿臣义不容辞。”

“诸位今日辛苦，都退下吧。”魏帝抚额靠在龙椅上。

祝筠回府时，夜色已晚，西院的烛火仍是暗着的。祝筠划开火折子，将烛火逐一点亮。扣上最后一个灯罩时，院里有了动静。祝筠回头，高照正站在门口，披着一身星光。

“你也刚回来。”高照卸下铠甲。

“粮坊的事，忙着忙着天就黑了。深秋，夜长，天黑的早。”祝筠接过铠甲，有些重，勉强擎上架子。

“粮坊有什么事。”高照发现自己现在对粮食特别敏感。

“前几天露重，新粮晾不干，今天发现那批粮已经受潮发霉了，一下子损失几百两银子。到也不多，那批粮本就是要低价接济百姓的。找了个马贩子处理掉，挽回了一些损失。”

“那卖与百姓的粮可还够？”

“将军放心，我从庄子上调了一批粮过去，”祝筠取来药膏和绷带，“将军，您今天心情不错。”

“算是了却心头一桩事。”高照活动着膀子。

“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大雨冲了宫宴，就怕将军淋了雨，”祝筠拆开绷带，果真见结痂被泡得发白，顿时心痛不已，“前两天太医刚交代过，将军的伤见不得水，将军却丝毫不放心上。”

“你何时学起候府的奶娘，絮絮叨叨的。”

“还不是关心将军。”

“没伤着脏腑的都是小伤。我在鄂北打仗，比这伤得重的时候多了去，没你这么小心照料也都好了，”背后药膏抹上，有丝丝凉意，高照闲不住地聊，“瞧我左肩，被燕国剑客刺的那一剑不算，光被砍出来的疤就有四五刀，还中过一记冷箭。都是刚参军时年轻气盛。想我坐到将军之位，半分没有仰仗候府，全是这些年拼出来的。我这辈子也够名留青史了。”

祝筠停住了，“将军您正值盛年，今天怎么聊得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似的，老气横秋。”

“就是想起往事了，”高照叹息，“军师不在，和你聊聊天、听听你的真知灼见，挺开怀。”

“我能有什么真知灼见，”祝筠被捧得不自在，立刻转移话题，“冉大哥和周校尉哪去了，没跟着一起回来？”

“今日朝中撤了一批官员，是祭酒同党。老周身负皇命，协助刑部审理，张冉派给他打下手了。”

“如此说来，将军查几个月的案子是有结果了吗？”祝筠缠好绷带。

高照摇摇头，“有件事我没想通，卫将军是如何知晓祭酒通敌窃国。他们若是一路人，后来何故反目。你有什么看法。”

“我？”祝筠望着将军真诚请教的眼神，怀疑自己在做梦。

“都说当局者迷，我想听听你这个旁观者的意见。”

“将军若问我经营店铺、商贾往来我能说的头头是道，但这朝堂上的事，我还不如个说书人能说会道。”

“你就当听了个话本，大胆说说。”

“可我也不是编话本的先生，要不就……就问问卫将军的亲信。”祝筠苦恼道。

“他的亲信，除了赵副将就是胡猛，皆不知情，”高照披上衣服，摸着祝筠脑袋一笑，“也罢，问这些是难为你，走，我们吃饭去。”

风吹着云，夜忽明忽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街上远远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

祝筠睡不着，眼皮一直在跳。冉大哥和石雕脸都不在，府上除去门口站着两个明王调来的守卫，门里边就只剩西院的将军和东院的自己。若那些陷入绝境的疯狗妄图谋害将军，自己该怎么办。祝筠越想越怕，腾地坐起来。

即便打不过，能给将军站岗放哨也好。一念至此，祝筠抱着被子就铺到西院竹林下的美人靠。

若坏人来了，自己又恰好睡着了呢？祝筠又溜去库房拿上一捆绳子，去柴房挑了两根柴火，去厨房端来一摞碗。绳子在将军门前的柱子间扯了两道。贼人若不注意，会被绳子绊倒，绳子一动，两边连着的木棍就会把碗拨下台阶。稀碎的声音响起，即便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将军也会警醒做出反击。

祝筠手指弹了一下绳子，有低沉的音调破空。祝筠一惊，怕吵到将军，双手迅地捂住了。待一切放置妥帖，祝筠方安心的拉过被子，躺着看看星光闪烁，看看浮云闭月，但依然觉得空落落的。祝筠再次腾地起来，摸索到柴房寻了根胳膊粗的棍子抱在怀里，这下终于踏实了。

子丑之交，通常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刻。祝筠做了很多梦，梦见自己挥舞着棍子把敌人打退，梦见自己骑马射箭无所不能，梦见自己将盘子碗飞镖似的甩出去砸中敌人。梦里的祝筠知道自己在做梦，若非梦境，自己怎么会有这般身手。但梦境很真实，那盘子碗碎了一地的声音，与现实中无二。

梦里祝筠的目光卡在破碎一地的瓷片，神灵一惊，美人靠上的祝筠跳跳虾似地弹了起来。

院墙四周，两路黑衣人激战正酣。高照独立于檐下，手握重剑，剑未出鞘。

“将军——”祝筠本能的边吼边朝高照跑过去。

许是这一声引起了黑衣人注意，双箭齐发，一发飞向祝筠，一发瞄准高照。

高照淡然取来两只箭，箭尾抵在柱子间的拉开的绳子上，箭头架在左手所持重剑剑柄两端。

铮——弦开，双箭出。

一箭挡下祝筠背后的冷箭，一箭正中黑衣人心口。黑衣人落下墙头，鲜血隐没在夜色中。

祝筠第一次见这种方式射箭，自己随意拉出的绳子竟可以做弦。将军飘然立于檐下，不是被围捕的猎物，倒像是备下陷阱等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进屋去。”

高照的眼神比言语更有力度，祝筠把手里的棍子郑重交给将军，独自躲进了卧房。

院里的打斗声渐弱，祝筠趴在门缝上看得正紧张，将军忽然转身了。四目相对，祝筠笔直地挺起腰。高照走向屋内，祝筠很自觉地开门迎接。

“那两摞碗怎么回事，你在我门前做法？”高照目光炯炯地看着祝筠，看得祝筠心里发毛。

“不是，是机关。我担心将军，有了它，敌人突袭可以预警。”

“那么明显的绳子，哪个贼会蠢得看不见。”

“那绳子有弹性，砍断绳子碗也会倒，”祝筠自觉周全，“你看那碗不就碎了，然后我醒了……虽然是将军触发的……不过将军好厉害，竟然能把它当做弓箭用。”

“你知不知道，你拿的那捆‘绳子’是鹿筋，是陛下赏的，留待制作上等弓弦，我都没舍得用。”

“啊！”祝筠心里苦，既然那么贵重，不应该红布一包，放进匣子里供起来，为何就随随便便挂在库房的墙上。

“现在你把它打了结，原本够做两张弓，现在只够做一张了。缺的那张，你得赔我。”高照很严肃。

“啊？”祝筠已然被高照逼到了墙角。

“哈哈哈哈——”高照终于憋不住。

“将军你逗我！”祝筠跳将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将军你笑什么。”

高照抚着炸毛的祝筠，“就是觉得你……有点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