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小心!”
张冉喊出口时,赵之行已经夺下差役的长刀。
谁也没料到他会迈开步子,用断了筋的脚找到支撑点。玩弄诡计让人忘记他曾是战场上的勇士,真的勇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倒下。
长刀出鞘声中飞镖甩了出去,赵之行挥刀向高照劈砍。可惜力道不足,乱了章法,如强弩之末。高照举起剑鞘,轻易格挡。
飞镖飞向高照的身后。当众人以为飞镖甩偏时,飞镖却不经意间拐了弯。
“回旋镖!”
赵之行并不指望拿刀砍死高照,只是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逼迫他的走位,将他逼到飞镖飞回的位置,一镖割喉。但他失算了。
高照从一开始就留意到飞镖的存在。他耳朵很灵。一个能在黑暗中精准打落飞镖的人,又怎么听不出隐藏在长刀出鞘声里飞镖破空的声音。
高照立在原地,只将腰往后一伸。赵之行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镖在高照颈前飞过。
高照抬起重剑,沿着飞镖的轨迹挽了个剑花,随后一剑抵到赵之行喉咙上。
重剑尚在鞘内,但这已经不重要。赵之行目光落下,他再没有机会了,因为他看到高照的剑鞘上,飞镖安静地躺着。
“哈哈哈哈……”赵之行突然放声大笑,“承蒙君恩报君怒,血肉拓前路。既将生死由他度,何必问归宿!”
他决绝地挥起长刀,割破喉咙。
鲜血喷涌,赵之行倒下,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眺望月色照不到的西方。他嘴角留有一丝笑意,平静,安详。
“你本可以拦住他。”周凌走近高照,声音很低。
“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他活着,就只剩折辱。”高照放下剑,剑鞘上的飞镖滑落在赵之行胸口。
“我以为,他当得。”
“说到底,也只是凉王的棋子而已。”高照叹道。
“这赵之行行事倒比李邺坦荡。”
“有一点我可能想错了。潜伏在朝堂上的党羽多经祭酒提拔,我们就会习惯性觉得祭酒是他们的头儿。但事实并非如此。”
荣甫惊魂甫定,“依高将军之意,赵之行才是他们的首领?”
“你可以拿紫苏汁试试,他的刺青或许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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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间,后梁潜伏在魏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果真如高照所云,大理寺卿在赵副将背后试出螣蛇穿梭入云的金色刺青。结合刑部审出的供词,赵之行确为螣蛇首领,李邺居其次。
明王提议,朝廷施令需刚柔并济,主动认罪伏法者,可赦宗族连坐死罪;积极揭发检举者,后裔可免入奴籍。此令一出,比起晋王严刑逼供的手段收效显著。细作纷纷认罪,刑部审理也轻松许多。但总有硬骨头,譬如李邺。
老太傅曾殿前求情,以死谢罪,求魏帝留李家血脉。魏帝念及太傅教导之恩,作主将李邺一脉从李氏族谱除名。留下李忠一脉,也算对得起太傅的恩情。如此,李骥的生死全在李邺的手上。李邺肯认罪,李骥生;否则,父子同入黄泉。这也是帝王要挟李邺的手段。
高照曾入狱劝过李邺。李邺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此嗤之以鼻,“高照,纵你用兵如神,也读不懂帝王心术。跟你打个赌,他不会杀骥儿的。”
高照不敢赌,跪到御前,“照以身家性命为李骥做保,来日李骥若做出有损魏国利益之事,照必亲手擒之,李骥所犯恶行,照愿以死谢罪。”
“值得吗?”
“丈夫一诺,九死不悔。”
“你为他谢罪,朕舍不得。待朕料理了李邺,允你带他走。替朕告诉他,朕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他若发疯、犯傻,休怪朕无情。”
将军府的正厅,四个人围坐着享受大宝准备了一下午的丰盛晚宴。上一次聚在一起吃饭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听说了你卷铺盖为将军护卫的事,还做了机关。乐死我了,亏你想的出来。”张冉抱着酒坛给祝筠倒酒,说什么也要让他为胜利干一碗。
“你们都不在,我也不知道府外都是将军的人。”祝筠很懊恼,感觉在将军面前做得糗事可以收拾一箩筐。
“你是在怪我没告诉你。”高照铁着一张脸。
“不敢,”祝筠偷瞄了一眼高照,回过神来,张冉的酒已经到了满满一海碗,“啊——”
“张冉你意思意思得了,他喝多了耍起酒疯,我把他丢你屋里。”
“嘿嘿,这才多少,我们帐下都是一人一坛的。”
“原来老六这么放任你们,都给你们灌出海量了。”
“呃呵呵……”张冉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老六磨刀霍霍的场面,“吃菜,吃菜。大宝手艺真香。”
“周大侠,”高照举起酒碗,“今日朝会陛下夸你大理寺丞干得不错。现下朝中缺人,你若有意,我可以举荐你继续留京任职。”
“当日我只答应追随你三年,现在快两年了。”周凌撅了一筷子米饭。
“啧,时间过得真快。改天咱再比一场剑,续个约?”高照举着的酒碗一直没放下。
“我不与耍花招的宵小之辈比剑。”
“我那会儿是求贤若渴。都两年了,还记仇。”高照发觉周凌这个坎过去不了,讪讪把酒干了。
“冉大哥,当年比剑,将军使了什么招。”祝筠歪过脑袋好奇问。
八卦之事,张冉最是津津乐道,“老周怕女人嘛,比剑当天,将军特意喊了一群姑娘助威,老周被扰的心神不宁,露出许多破绽,将军就赢了。”
“那周校尉以后娶媳妇咋办?”祝筠乐得咯咯笑。
“是个麻烦。哪天把老周迷晕了,往胭脂堆里一丢,治治他的毛病。”张冉悄声谋划。
“长安。”高照神色蓦地凝重。
祝筠转过头,发现是将军喊自己。
“将军何事?”
“过几天,我把明德接回来。他可能要在府上住很长时间。”
“嗯。”祝筠点点头。宅邸是将军的,自己也只是过客。
“他若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揍他。”高照一笑,冲祝筠眨了下眼睛。
祝筠腮边的酒窝浮上来,觉得暖暖的。
朝廷对螣蛇案讳莫如深,但街头巷尾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从国子监那一声爆炸巨响,上京守卫突然加强,再接着大批官员裁撤,大街上时不时出现刑部和建安府搜查抓人。被抓的亦不乏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
坊间人心惶惶持续二十多天,终于,十月初一,朝堂下发召令,徽州败军案结案。
“长安,帮我挑件深色常服。”
“将军,您要出门?”祝筠放下鸡毛掸子。
“故人远行,我去送一程。”
“现在天黑的早,将军早些回来。”祝筠于大事上一向伶俐,自然明白高照的“送行”是什么意思。
高照接过衣服,摸摸祝筠的脑袋,“你这两天也别去铺子了,想买什么,让张冉捎着吧。”
“嗯。”祝筠答应。
高照登上茶楼。血腥味太重,茶楼生意惨淡,是故在窗边寻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不难。高照视线扫到一半,就见正对刑台的那扇窗户前,坐着一位摇扇子的品茶人。
“我一直以为时衡你是谦谦君子类型的,见不得这种血腥。”高照走过去招呼。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走着走着,就过来了,”齐相给高照添了一盏茶,“将军来晚了。”
高照撇了一眼菜市口,不知道是第几波人被押上断头台,但看地上的血迹,已经淌出十丈远,“能赶得上送祭酒一程,不算晚。”
“说来奇怪,按例都是先杀大人物,最后收拾小喽啰,怎么今次反过来了。”
“压轴吧。陛下的判令是腰斩。”高照嘬了一口茶,滇黔红茶,浓郁的茶香刚好掩盖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
“腰斩?大魏开朝以来,这算头一例吧。”
“你要一直等着看吗,很恶心。”高照善意提醒。
齐时衡摇摇头,“这荣大人平素亲和敦厚胆子小,做起监刑官,竟然能丝毫不惧,稳如泰山。”
“我赌他晚上会做噩梦。”高照道。
“我赌他不会,”齐时衡放下茶碗,“因为——他今晚根本就睡不着觉。”
“的确,这里面不乏他的徒弟、至交、同僚。转眼间,都做了鬼……”高照捏起盖子,拨弄盏中茶,“可叹世事无常。”
“在我们眼中,他们是恶人;而在凉人眼中,他们是英雄吧。”
茶盖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时衡啊时衡,放眼大魏,也就你有胆量把这话说出口。当心传到陛下耳朵里,被当成他们的同党。”
“古往今来,从未有败者执笔史册,”齐时衡扇子打开,靠近高照,“你信不信,如果后凉计谋得逞,你我将会是史册里最最遗臭万年的两人。”
“我只看当下,从来不信如果。”高照正襟危坐。
“你看得挺开,”齐相笑谈,“朝廷经此一事,元气大伤,不知需要多久才重振旗鼓。”
“破而后立。既已破,我们立便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齐时衡摇着扇子沉吟,“听说了吗,陛下起了立太子的念头。”
“你这顺风耳,哪儿听来的消息?”高照皱眉。
“昨日陛下召见中书令,议过出使后凉之事后,又议些别的事。中书令回来后就提醒我,同两位殿下保持距离。所以我猜,他们应是议了储君。晋王尚武,明王尚德。不知今后,魏国会走上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