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大江,北上百里,便是泰山城的废墟。泰山城享誉“天下第一城”已有千年,相传古人曾倚据此城抵御了众神的来犯,从那时起“天生北斗、地载泰山”的说法便传遍了大江南北。然而那毕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现实则是半年前,南王宇文枕山率大军突袭北国,不到三个月便攻下了中原的泰山城,幸得西方的狂虎国出面斡旋,枕山方才同意撤军。临行前还不忘放一把大火,烧掉了泰山城所有的辉煌。
于是乎,大江以南的王都楚州城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了泰山,成为天下人心驰神往的圣地。楚州紧邻大江,不仅有充足的水源,更拥有无比的水运便利。楚州城方圆百里,有的是良田、码头、渔场、钱庄、饭馆、镖局、武馆、茶楼、妓院。对比一下北国那些扒树皮刨野菜的饿死鬼,但凡是个人,踏进楚州城就不怕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差事儿。南王枕山更是昭告天下:不管东南西北哪边人,楚州城来者不拒。换北方难民的话来讲就是:“进了楚州地界儿,要饭都能讨着肉吃。”
正因如此,楚州城的关卡每天都是人满为患。这天傍晚,北边驶来一辆马车,车里放着两个箱子,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驾车的则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穿着颇为讲究,混在一群破衣烂衫的难民中甚是引人注目。
“远看还不甚明显,近前来看,这城门着实气派得很呢。”男子驾车缓缓驶进城内,车内的男孩连忙伸头出来四下张望,只见城内处处张灯结彩,焰火通明,好不热闹。男孩从未见过这般光景,左顾右盼,甚是兴奋。
“今天是六月初九,枕山的寿辰,每年的这一天他一定会在宫里宴请天下名士。”年轻人对男孩解释道:“我前些日子加紧赶路就是为了不错过今天。”
“是为了吃酒席吗?”男孩打趣道。
“为了了却我一桩烦心事,”马车在一处客栈门口停下,年轻人招手示意男孩下车:
“为此我得去杀一个人。”
如果说泰山的禁城修建得如同厚重的铁桶,那么楚城的王宫便是精致的瓷器。除了围墙,宫里的所有建筑都是木制,主殿羡雄位于王城正中央,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王都。大殿的基底是清一色的汉白玉,承重的四十八根大梁选用的则是素称“一两木十两金”的金丝楠木,因此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幽香。殿内墙壁上每隔三尺设一暗槽,槽中放着能工巧匠做成的长明灯,几千盏烛明把大殿映得是金碧辉煌。大殿正西方设一金銮宝座,顶上悬一鎏金大匾,上书“天朗日昭”四个大字。
此时的南王宇文枕山正意气风发地坐在御座上,紧邻他的分别是太子宇文卧海和大将军宇文纯青。而来宾们则按官阶、亲疏备有席位,分南北一字排开。席间自有婢女劝酒,歌女演奏,舞女伴舞,觥筹交错,甚是热闹。
忽然殿外急急跑进来一军卒,对伺候在门口的内侍说了两句,内侍低着头,小步紧走到枕山身旁,低声说道:“陛下,殿外有自称泰斗之人求见。”
枕山放下了酒樽,神情不无惊讶:“泰斗?泰斗不是死了吗?”
太子卧海也听到了内侍的话,扭过头来问道:“来者可曾通名?”
“启奏殿下,那人并无姓氏,名为德昭。”
“德昭?”枕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身转向大将军纯青:“听闻兄长征讨泰山时,阵前曾有一名为德昭的小将与兄长战了有数百合,还刺伤了兄长,可是此人?”
“正是。”纯青答道。他的表情十分凝重,似乎在担心什么:“不瞒陛下,此人自小被微臣收养,枪法亦尽是微臣传授。”
“哦?”此言引起了枕山的兴趣:“看来这个德昭不是一般人,本王今天还真得会会他。”
枕山抬起手,示意众宾客肃静,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大殿霎时间鸦雀无声。
“传泰斗觐见。”枕山吩咐身旁的内侍。
太监那独有的尖锐且苍凉的嗓音在大殿响起,让听闻者无不胆颤心惊:
“传——泰——斗——觐——见——!”
殿外的御林军山呼起来,声响震彻云霄:
“传——泰——斗——觐——见——!”
大殿外响起拾阶而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年轻男子进了大殿,众人定睛观看,只见男子身高九尺,强干精瘦,浓眉虎目,颌下无须,也就是二十来岁。短衣衫、小打扮,脚踏薄底快靴,举手抬足毫无崩挂,正是武夫的打扮。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腰间挂着一块绿茵茵的青玉,此玉通透明亮,闪烁着奇特的光芒,想必不是世俗之物。
但凡觐见君王,需低着头小跑进殿,施三拜九叩之礼。但这男子进殿后一不跪二不叩,径直走上前,像根棒子杵在那里,也不言语,只是拿眼盯着枕山。旁观者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个个面面相觑,暗想今天算是有热闹看了。
倒是枕山先开了口:“本王不知泰斗驾到,有失远迎。”
德昭冷哼一声:“原来南王也是识礼节的人,自始皇帝起泰斗从来是剑履上殿,方才我被禁军盘查,还要搜我身,若非我故友出面,我怕是进不得你这羡雄殿,是何道理?”
枕山是何等圆滑之人,站起身来一副笑脸相迎:“孤家用人之疏也,万望泰斗见谅。请泰斗上席入座。”
“罢了,”德昭一挥手:“吃你这苦酒烂肉怕不是脏了我的脏腑,我今天过来只为找一个人,你唤他出来吧。”
这泰斗说话也着实刻薄,枕山脸上已有愠色:“哦?但不知泰斗所寻何人?”
“南王既然装傻,我便把话说清楚。当年你谋划攻打泰山城,却又忌惮城上的八门神龙炮。你深知人力绝无胜算,就收买了我天道府门下一学徒,让他用北斗之力拘来天火,炸毁城楼。此等好事,南王不会已经忘了吧?”德昭扫视了一眼众宾客:“此人名叫德配,就在这羡雄殿中。我此行只为清理门户,还不快快交他出来!”
枕山脸色已变,神情不无杀气,一旁卧海连忙对他低声说道:“父王莫非忘了承天之言?切不可与泰斗反目,给狂虎可乘之机。”
枕山止住怒气,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泰斗欲正门规寡人本不该阻拦,奈何德配归顺时寡人曾应许他平安无事。君无戏言,倘若今日就这样把人交出去,本王岂不失信于天下?还望泰斗莫要见怪。”枕山边说边偷眼观瞧德昭的神色:“但泰斗千里迢迢大驾光临,本王也绝不会让泰斗无功而返。”
“那枕山王觉得该如何处置?”
“寡人深知天道府的生徒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既然是高手自然凭本事说话。本王可以唤德配出来,”枕山伸手捋了捋短髯:“但能不能带他走就看阁下的手段了。如此处置不知合不合泰斗心意?”
德昭冷冷一笑:“南王果然好打算!我也给你个面子,你唤他出来与我比试,一炷香的时间,他要还站着,辱没师门之事我再不过问。”
“好!不愧是泰斗,真乃英雄之言!”枕山点点头:“德配何在?快快上前比试!”
只见殿南的席位中站起一人,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众人定睛观瞧,原来是一少年,年龄不过十八九岁,长得十分白净,只是右脸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少年显然是有些慌张,呼吸急促,眼神迷离,头也不敢抬地走到德昭近前。
德昭神色苍凉,仰面朝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他们到底拿什么收买了你?”
少年身躯一震,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有泪光,他忽然扭头朝众宾客看去,急急地想要找到那个人,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然而四目相对之时,女子皱了下眉,便将目光移开。
德配顿觉痛彻心扉。他再次转头来正视德昭,咬紧牙关,扎开马步,亮开架势。
“我从未后悔过。”德配低低地说道。
香案已经置办妥当,一根细香已经点燃。德昭探足架拳,正是和德配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如此甚好。”德昭低低地答道。
汗水从德配的额头沁出来,汇在一起,沿着脸颊慢慢地淌下来,挂在下颌的边际处,做着最后的挣扎,最后像断了线似的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德昭率先出拳,直奔德配的胸口而去。
“龙形拳!”德配心中暗叹。龙形拳乃是天道府弟子自幼习练的拳法,大侠争锋传授了德昭百家拳法,今天德昭偏用龙形拳来战我,看来是念就昔日情谊。想罢,德配连忙搬左肘去招架。“嚓”的一下,拳与肘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不好!”德配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道顺着手臂而上,身体随之晃了一下。“好大力气!”德配心头一紧,然而德昭左手早已撤回,弓步探身,右手飞来一记勾拳。德配暗想德昭臂长力沉,自己怕是招架不住,便撤步俯身躲过这一拳。不成想德昭算准了他要躲,闪电般的一个进步,左肘抡圆了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德配一个转身,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在地上,竟哼都没哼。等他手脚并用爬起身来时,已经是脸歪嘴斜,鲜血混着口水黏糊糊地糊在下巴上。
众宾客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试?摆明是想把人给活活打死!武官们倒还镇定,可那些舞文弄墨的文臣平时哪能见到这场面?有胆小的已经撩衣袖把脸给遮住了。
德配晃晃悠悠地站直身体,一时还没想清发生了什么。好像是被打趴下了。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一阵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使他急躁起来。怀春的少年最忌讳在心仪的姑娘前出丑。此时的德配竟也开始目露凶光,活像一只护食的恶犬。
“杀了我,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德昭头微微抬起,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盯着德配:“你不是已经杀了全城的人吗?多杀我一个又何妨呢。”
德配也不作声,紧走两步上前便打。一记龙爪冲着德昭咽喉抓去,看得出来是下了死手。德昭也不怠慢,左手架开,右手已在腰间蓄力,寸拳挂着风直奔德配小腹。德配知道这是德昭惯用的贴身短打,因而早有防备,伸左手一把擒住德昭的右腕,止住了这一拳。旋即飞起一脚,踹向德昭的裆下。德昭侧身闪开。双方互不相让,腾挪翻旋打了有二十几个回合。然而德昭自幼跟随宇文纯青学枪法,讲究的就是个熬打筋骨,磨炼气力;德配虽说自幼习武,但终归也不过只学了点逢星泰斗的剑术,论膂力他哪能是德昭的对手?德配渐觉浑身疲软无力,眼睛也快被汗水糊住了。而德昭的拳头则是如同雨点般砸过来,让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一柱香!”德昭猛烈的攻势让德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怎么还不停……还要熬多久?”在招架完德昭的一记膝击后,德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望向殿前的那张香案。
香还有半根。
就这分神的瞬间,德配感觉到一阵绝望:“完了!”
果不其然,没等德配回过神来,德昭的腿已经恶狠狠地蹬到他的小腹上,这一脚力度之大让德配腾空而起,飞出三五步之远,重重地落在地上。
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绽放开来,德配嗓眼一甜,吐出一大口鲜血。他下意识地惨叫一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他花了好大的力气坐了起来,挣扎着向后退去,最终斜靠在大殿的一根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胜负已分。”台上的枕山轻叹一声,一旁的纯青确是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怕是没那么简单。”
殿外传来隐隐的雷声,预示着暴雨的来临。德配紧闭双眼倚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某种事物的降临。
德昭站在原地并未上前,神色竟如临大敌。他将身子稍稍前倾,右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则死死地盯着德配。
忽然大殿外一道电光撕裂乌云,像是要钻进大殿似的猛的一亮,众宾客无不为之一惊。然而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闪电竟击穿大殿的屋顶,直直地朝着德配劈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德配一跃而起,举起左手,只一抓便将那电光擎在手中,那雷电竟如同一条金蛇,绕在他的手臂上游走。这正是天道府所掌管“七绝”神技中的司雷之术,本就是泰斗用来驱神捉鬼的绝技,凡人血肉之躯哪里能经受这雷霆的一击?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德配将手中的雷电掷出,德昭右手早已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光闪过,飞刀不偏不倚扎在德配左手掌心,德配惨叫一声,再看手心鲜血喷涌而出,那金光好似溶解在血流中似的,扭动了两下便暗淡下来,再无踪迹。
“施雷光法阵,手不可沾染血污,切记切记!”德配脑海中响起当年逢星泰斗对他们的教诲。“为了降我……竟然准备到这个地步……!”德配内心无比悲凉。然而德昭并不打算再给德配任何反击的机会,之间他晃身形闪到德配身前,右手五指拢并,朝着德配胸口的膻中穴戳去。
“飞龙归林……”德配喃喃自语。这是龙形拳的最后一路,中招者必死无疑。
他感觉有什么戳进了自己的胸口,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疼,反而是一种麻麻酥酥的感觉,像是电流一样自上身散开,传便全身,把手上的剧痛都给冲淡了。这真的是杀人的招式吗?有那么一瞬间德配甚至开始怀疑。
“接下来应该是太阳穴了吧。”德配眼前又浮现起师父当年教他练这套拳的场景。
师父他还好吗?德配忽然有想要问德昭的冲动。听说泰山之战后师父就去了北方……他现在回到藏龙城没有……?
然而德昭的双掌早已分左右打出,两掌鱼际正中德配的太阳穴。
嗡的一声,德配觉得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般,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就是德昭杀他之前眼中分明泛着泪光。
大殿上一片死寂。文臣们吓得是面若死灰,武官们则是面面相觑,连枕山都楞得说不出话来。
“叛徒已死,足以告慰吾师亡灵。”还是德昭先开了口。他俯下身去,用手指试了德配的脖颈,缓缓说道。
“不愧是世外高人,泰斗果然好手段!”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德昭回头看去,只见原本位于枕山身旁的青年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走下高台,笑盈盈地说道:
“小王乃南王独子宇文卧海,泰斗大名吾亦早有耳闻。只恨孤自幼身陷禁宫,不能亲身去东方结识诸贤。今日德昭泰斗屈尊枉驾,已了结小王平身一大憾事。更况泰斗施本领,诛逆徒,让我等大开眼界,正应了我这‘羡雄殿’的名号!”
德昭听闻此人自称枕山之子,神色竟有些异样,便细细打量一下来者。这人年纪和德配相仿,生的十分阴柔瘦弱,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妙龄女子。只见卧海双手捧着酒杯,走到近前对德昭说道:“心中敬意,无可言表,还请泰斗满饮此杯。”
德昭并没有接过酒杯,不过语气较与枕山对话之时缓和了许多:“太子盛情我已心领神会,这酒我是着实难以下咽。既然德配已死,德昭就此告辞。”
说罢德昭抱拳拱了拱手,转身将德配死尸扛起,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上的枕山一言不发,目送德昭出殿后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许久,他像是喃喃自语般,低低地说了一句:
“生子当如此小儿也!”
此时殿外已经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滴大滴的雨落下,在汉白玉的长阶上溅起四散的水花。阶梯两旁的御林军已披上蓑衣,手执灯笼分列左右,将道路照得泛起诡异的红光。就在这大雨中,德昭扛着死尸,自巍峨的大殿一步步走下。因为担心失衡滑倒,他刻意走得慢一些,这反而让雨水迅速地浸湿了他的衣衫,让他的步伐变得更加迟缓。大雨顺着德昭的额头流下,使劲地往鼻子和嘴里钻,这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这个时节,自己差点没死在那个山下的小水潭,当时正是这种感觉。若不是有一根树枝伸进水里让他抓住,自己的生命便会永远定格在那绝望且无力的窒息感之中了吧。
救他的的正是德配。直到现在德昭仍然没想清楚,当时只有十岁的德配是如何把他从水塘里拽回来的,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喂,德配!”德昭下意识地想把德配唤醒,因为只有他知道当时的情形。可惜德配的尸体已经开始发僵,隔着湿漉漉的衣服,德昭感觉到德配身上最后一丝热气正在散去。他再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想到这里德昭顿觉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让他痛彻心扉。
天空一道骤闪,数秒后雷声轰鸣,雨像是听到了号令一般,随之瓢泼而下,哗哗声盖住了德昭的低语:
“我现在想再一次和你手拉手跑到那个水塘去摸菱角吃……只怕是再也不可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