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2019年1月20日,农历2018年腊月十五,星期日
半个月前,徐谅从外地返回,直接去了蔡薇租住的地方,艾夏和袁也已经到了。徐谅没有理会蔡薇重新租房的决定,叫了几个搬家人员,一个小时内打包完毕,将蔡薇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夏夜微凉四姐妹时隔多年,再次住到了一起,但四人均遇困境、各怀心事,徐谅的房子里,最近持续低气压。
艾夏每天尽量早回,做好饭将大家赶到餐桌前。屋内的网络被袁也断了,试图隔绝蔡薇、徐谅两人与网上不堪入目的言语。艾夏和袁也去上班的时候,徐谅就搬出多年储备的影音资源,拉着蔡薇一起用投影仪看个天昏地暗。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半个月后,网络上的热点新闻变换了几轮,关于蔡薇、关于徐谅的负面讨论热度低了不少。
小熊父母今日要带小熊去玩,邀请艾夏带上冬冬一起,艾夏请他们帮忙照顾一天冬冬,小熊父母欣然应允。
送走冬冬后,艾夏买了一大堆菜回家,做好饭,又拉开了屋内所有的窗帘,然后挨个敲门,将大家叫了出来。
袁也很明显地浮肿,蔡薇消瘦之外更显苍白,徐谅往常的精致不见了踪影。艾夏做的饭是四个人的量,结果却连一半都没吃完。
蔡薇努力扯了个笑脸,“饭很好吃,我刚起来,胃口没开。”
袁也附和,“就是就是,夏夏的厨艺堪比米其林大厨。”
徐谅道,“夏夏,你别再做饭了,要上班还要带冬冬,有空多休息。饿了我来点外卖。”
艾夏对上她们佯装无事的面容,“已经半个月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来收拾,你们去洗漱,待会客厅见。”
袁也要帮忙收拾,艾夏侧身避过她,“你也是,回屋换件衣服,头发梳一下。”
艾夏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却不见三人出来,袁也躺在床上抱着电脑戴着耳机,蔡薇和徐谅转移到了徐谅的卧室用投影看喜剧。
艾夏径直去拉了电闸。
这下,几个人都喊了起来,“怎么回事?”“没电了吗?”
出了各自的屋发现是艾夏关了电闸,徐谅生气起来,“你拉电闸干吗?我们在看电影。”
艾夏很平静,“今天先别看了。”
袁也急了,“我要赶稿子,你把电开了。”
艾夏转向她,“最近你一直晚睡,借口全是赶稿子,可是我没在你们公众号上看到过你的文章。”
蔡薇跟着出来,“你能不能不管我们?”
艾夏道,“不能。”
蔡薇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艾夏道,“日子要过下去,事情就得面对。”
徐谅道,“总得给我们时间缓一缓吧?”
艾夏道,“可以缓冲,但事情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你们再这样下去,如今的状态可能会成为常态。”
蔡薇道,“我们做不到你那样的理智,你就让我自生自灭不行吗?”
艾夏道,“不行!”
袁也道,“你从来不提父母,也不需要别人陪伴,你不会懂我的难过。”
徐谅转身要回房,“的确,夏虫不可语冰,你没有被父母忽视过,也没有被他人指点过,你不可能懂。”
艾夏静静地站着,“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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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最终还是一起坐到了客厅,只是,其余三人下意识地坐在了同一边,不经意地与对面的艾夏显示出一种对立态势。
艾夏倒了四杯茶依次放到大家跟前,“天气燥,我泡了菊花茶,加了枸杞和冰糖,尝一尝。”
没有人动,艾夏自己喝了一口,“甜度正好。”
她放下杯子,“夏夜微凉,就从我的名字开始讲起吧。”
“我们几个初次见面,自我介绍时,我说自己之所以叫艾夏,是因为出生在夏天。我记得,当时你们问我是不是很喜欢夏天,我点头答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父母为我取名为夏,是为了纪念他们开始于夏日的爱情。而我,最不喜欢夏天。因为人生中大的劫难,全部发生在夏天。”
“我的母亲是位小城画家,放在现在,应该算是标准的文艺青年,但在当时的年代和地域背景下,长相姣好打扮精致的她,每日背着画板出去作画时总会遭遇指点。她年轻又骄傲,从来不当一回事,直到恋情受阻,才第一次意识到流言的可怕。”
“我的父亲,是小城那个年代少有的高学历人才,毕业后在海岛驻军。某年夏天回乡探亲,与我的母亲一见钟情。很快,二人开始了异地传书的漫长恋情。然而,我的奶奶激烈反对这段姻缘,几番阻挠无效后,托关系截断了我父母的联络。母亲苦等不到父亲只言片语,去父亲家中询问却被奶奶羞辱,她不信父亲变心,凭借着过往书信中的只言片语,一路辗转找到了父亲所在的驻军小岛。误会消解的两人,更为情深意浓。”
“在不被亲人祝福的背景下,两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休完婚假的父亲再度回岛,母亲独立生活,觉得不依靠别人也能将日子过得很好。可是,我的到来,打破了母亲的骄傲。没有哪个孕妇可以在完全无需他人协助的情况下,完成养胎生子的系列事宜。”
“我的外祖母早逝,外祖父与续弦的妻子有其他孩子,不可能接受外嫁女的回家休养。我的父亲,求了很久,我的奶奶才勉强同意让这个瞧不上眼的儿媳妇进门。母亲的苦难,自此而始。”
“我不知道,要经历什么样的艰难,一位早产后不到十天的新晋母亲,会被逼到精神失常的地步。我的父亲,接到看不过眼的邻居报信,匆匆赶回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被逼出了家门,而我,已经哭到嗓子哑掉。”
“后来,我的父亲放弃了热爱的事业,转业回乡,留在当地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成为一名警察。只为能守护照顾亏欠良多的妻子。”
“在我幼时,母亲的病况时好时坏,父亲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母亲身上。我上学后,母亲的状况稳定下来。可是,我的父母,依然时常忘记他们有个女儿。我的母亲,开始重新捡起搁置多年的画板。而我的父亲,只会夸一句我乖后,利用多出来的精力谋求事业上的进取。”
“进入青春期后,我开始讨厌我的家庭。在又一次被忽视后,我在一个暑假,计划了一场离家出走。可惜,这唯一的一次叛逆,不仅未能引来父母的关注,反而让让母亲病情复发,也让父亲因为工作差错被调至边缘岗位。”
“从那以后,我恢复了乖乖女的常态,并学会了主动降低存在感。只是,心中要逃离的感觉更甚。我努力学习,期望能凭借高考,逃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高考毕业,我如愿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
艾夏喝了口茶,“然而,临近出发的日子,父亲出差未归,母亲病情不稳,我只能留下照顾,险些错过报名时间。这才是我为何晚到,并与你们住到一起的原因。”
其余三人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都看向了艾夏。
艾夏接着讲道,“到了大学,我仍然觉得逃得不够远。我很快了解清楚出国的流程,大一就开始积极准备托福和GRE考试,决定大学毕业就出国读书,以后尽量留在国外。我希望有一天,让我的父母想见我而不能。”
“我没想到的是,大学遇见了你们,还遇见了方云岫。你们软化了我,让我感受到亲密关系的美好,明白了爱与被爱、付出与被付出都是很幸福的事。”
“而方云岫,他感化了我。起初,我坚持着自己的目标,拒绝他的靠近,却在了解他后,看到了与家庭和解、也放过自己的希望。逃离不是解药,面对并担当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放弃出国,留校保研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我可以继续和你们待在一个城市,也能拥有一段朝夕相处的美好恋情。我很快乐,多年的死结有了打开的征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我看着一改往日懒散、用功复习的方云岫,觉得其实不用将自己、也不用将他逼得这么紧,只要有爱,怎样都能过得不错。”
“我早早地想好了考研结果出来时要对他讲的话,却没能等到亲口告诉他的时候。”
“结果公布的那一天,我早上出门,打算去找方云岫一起等结果。没想到,刚走出宿舍楼,就接到了父亲单位的电话。早已不是一线干警的父亲,因为身穿警服,被路人求助后孤身一人去追赶抢劫团伙,被捅了足足六刀。”
艾夏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杯子,神情没有变化,指尖却轻微地颤动,“没到医院,就过世了。”
她对满脸担心关切的三人笑了笑,“不用担心。”
“父亲去世,母亲的病再也压制不住,我彻底失去了离家的机会。”
“我的日常变成了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母亲的行为失常让我疲累又恐惧,绝望之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有发疯的迹象。好在大学的时候,为了治愈原生家庭的问题,我课余看了很多心理书籍,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后,找了心理机构,接受干预,也努力继续多学习心理知识。”
“父亲有抚恤金,可母亲的治疗是个无底洞。我需要早做打算,开始积极寻找能居家赚钱的门路。专业所学的数学,被用来做网上辅导,编写辅导书,录制课程;课余之外学的最多的心理学,被用来考了心理咨询师;准备托福和GRE练就的英语,帮助我接了不少翻译和线上教学的工作。这些之外,我还做过其他能赚钱的,写软文、上传收费文档、进行有偿问答、录制有声小说等等。”
袁也插进话来,“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艾夏道,“我选择失联,是因为难以与自己和解。这么多年,我的努力不逊他人。可到头来,同龄人肆意青春的时候,我却被迫回到了原点。人最怕比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想念曾经的朋友和同学。”
蔡薇问,“方云岫呢?你也不想他吗?”
艾夏道,“父母的经历让我觉得,爱得太过炽烈未必是好事。为了这份一见钟情的爱情,我的父母均断送了本会璀璨的人生。方云岫太过耀眼,我很喜欢他,却因为太过喜欢,不敢走近。”
徐谅道,“我觉得你这样想不对。”
艾夏轻轻笑了下,“我也知道,这样不对,所以努力矫正自己的心理问题,原本有望摆脱父母婚姻的影响。可惜,家中变故打破了这一切。我不得解脱,总不能将他也拖累进来。”
蔡薇轻声问道,“你的妈妈,现在好些了吗?”
艾夏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她永远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其余三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艾夏低了头,继续讲道,“我的母亲,治疗了好久都不曾好转。没想到,在2016年底,病情却迎来了改观。那日,我如往常一样,随她下楼散步,在一处绿化带中,发现了一个女婴。”
“我的母亲,呼唤着我的小名夏夏,将女婴抱起,即便警察来了也不愿松手。此后多天,她一直念叨夏夏丢了,我没有办法,打听到未找见父母的女婴被送往了当地的福利院,于是带母亲去看,想让她放心。”
“赶到福利院时,正好遇见女婴哮喘发作。一番抢救虽然救回了性命,工作人员却个个念叨她这个状况难能长大。我的母亲抱着女婴不撒手,一直跟我重复,夏夏不会有事。”
“母亲将女婴错认做小时候的我,那副样子,让我二十多年来,终于感受到,原来,我也是被她爱着的。我做了个仓促却不后悔的决定,领养了女孩,起名冬冬。”
“冬冬的到来,让精神混沌已久的母亲一天天地清明起来。她将冬冬照顾得很好,我的家,时隔几年,终于有了笑声。”
“那个时候,我曾以为,苦日子终于到了头。后半辈子,就这样三世同堂地过下去,也挺好的。奈何天不随人愿。”
“去年夏天,我的母亲瞒着我去了父亲出事的地点祭奠,结果为了救一个差点被车撞到的孩子,倒在了同一个地点,当场离开。”
几人将艾夏簇拥得更紧了些,艾夏屈身抱了抱她们,低声说,“都过去了。”
她继续讲道,“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冬冬的病情在家乡得不到有效控制,我带她来京求医,然后,遇到了你们。”
袁也抱着艾夏的胳膊,“夏夏,你以后不要再失联了,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扛。”
徐谅道,“没错,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蔡薇问,“冬冬的情况,你为何不告诉方云岫?任由他误会。”
艾夏道,“他太好了,值得更好的。我不希望,利用他的喜欢,将他困在身边。情真意浓时,觉得可以为了所爱之人付出一切,婚后却在一地琐碎中开始计较曾经的牺牲,这是许多爱情不能善终的重要原因。我宁愿与方云岫相忘于江湖,也不愿让曾经的美好终于怨怼。”
“而且,我也不能对不起冬冬。既然收养了她,我就不会让她经历如我当年一般的忽视和缺爱。所以,请你们务必帮我保密,不要让她知晓非亲生的事情。”
艾夏讲完,帮大家添了热茶,对着三人道,“被亲密之人伤害,被他人恶评,这些我都经历过,很清楚有多不好受。但是,相信我,不走出来,只会更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