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桥与武舟约了在小区外西侧的钟楼前碰面。
这栋百年钟楼,底座中央嵌有一扇约六米高的拱门。对开的红色大木门,常年锁闭,面目庄严。从幼年起,这里便是叶小桥上下学的必经之地。幼儿园中班时,他有一次翻下父亲的自行车后座,站到围栏外朝里张望。站得越久他越觉得那门里面真的藏着同龄人的恐惧。因为有天夜里邻居家孩子哭闹,大人恐吓说不乖的孩子都被关到钟楼里去了。不给吃不给喝,天天被妖魔鬼怪抽鞭子。房子隔音不好,叶小桥听到了。他信。他不哭闹,甚至从此连笑都是几乎无声。长大之后,那些曾经信以为真的鬼话自然就降格为孩子心中无能家长的拙劣伎俩。叶小桥依然每天都经过那里。但已经没有什么能吸引他驻足观望了。直到某天。
初二下半学期,学校开始实行晚自习。九点放学,但叶小桥总要拖延十分钟出校门。他要避开同路的人。
六月中旬,有天晚上特别闷热。往常街道两边满是纳凉玩耍的大人小孩儿,而这一晚都被蒸笼一般的暑热逼回家吹风扇躺空调去了。叶小桥低头赶路。失了闹热,返家的路途异常安静。也正因如此,本来某个隐秘之地悄然上演的故事,却得以在叶小桥心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循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探查源头。在靠近钟楼围栏时,他站住了。那里边是一圈茂密葱郁的黄杨树丛,初夏时愈发长得密不透风,如屏障一般。屏障用来保护秘而不宣,然而没能阻挡住叶小桥。
树杈枝叶间仅有的几个空隙里,叶小桥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叠在另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屁股上。后面的人不停地挺肚子,前面那人像磕头一样跪趴着。嘴巴里还念经似的发出闷闷的哼声。因为压得很低,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但不管怎样,俩人身体粘在一起很久才分开。分开之后还又亲又抱。叶小桥不懂,因为他的认知范围里只有男的和女的才会这样。但他也不觉得厌恶,甚至于,当他看到原本跪在前面的那个人转身对同伴投去娇俏的微笑时,他还觉得美。
夜里,叶小桥的钢丝床第一次响起了有节律的吱嘎声。他冲进卫生间,将门反锁,借着哗哗的水声掩护,把身体里那些奇怪羞耻的念头释放一空。他喘着粗气,眼前竟还是两个男人如胶似漆裹缠在一起的场景,挥之不去……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时隔多年,黄杨树丛早已被移走,代之以孤植群植皆宜的紫叶李。枝叶树干不再拥挤,常显洒脱俊逸之态。而如此一来,那片曾经发生过云雨之事的草地就展露无遗了。然而叶小桥约武舟在此碰头,就仅仅因为钟楼是个明显的地标建筑而已。没有任何隐喻。与这里是不是他“性”启蒙的发祥地毫无关系。武舟是个奇怪的物种,与之相关的事情自然就简单直接起来。他是神奇的抗体,心里有了他,再凶残的病症都要歇一歇,暂停发作。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分钟。叶小桥望向路口开阔处。他记得那辆黑色速腾的车牌,也记得通往江边的大道上疯狂飙车的释放感。当时武舟并没有多加阻止。后来脖子上的伤痕被发现,武舟尽管心中存疑,却也没有执着于追问。论相处之道,叶小桥觉得自己该好好道个歉。
武舟从叶小桥身后出现,这个做法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事实上,大个子儿童做什么都能给叶小桥惊喜。
“快,上车!”武舟刹住车,双腿撑地。
叶小桥与他快速对视一眼,立即就收到了两束最纯净喜悦的目光。于是他尝试着用最为童真的语气回应道:“你可把好车龙头啊,我要跳上来啦,我可重啦!”
“别吹牛啦,就你,我公主抱都没问题!”
“瞧把你给能的!”叶小桥一跃而上,跨坐在白衬衫男子的身后,犹豫片刻,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来到餐馆门前,叶小桥发现这是个更大的“惊喜”。武舟说,他做了很久的功课才定下这家意大利餐厅。考虑到西餐厅的用餐礼仪,才换了身衬衫出门。“进去吧!”武舟揽了叶小桥肩膀。
“你订的几号桌?”叶小桥略感局促。
“11号啊,怎么啦?哦,当时就剩这个了,没得选。我觉得没啥差别。”
叶小桥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纠结在桌号问题上的原因是什么。就在十秒钟前,他多么害怕武舟说出来的是“17号”,因为那是上次他与肖文彬共餐的位子。克瑞西,17号桌。也正是从那时起,他踩进了噩梦里。
武舟自然也是从网上获赞率高的菜品里做的选择。他请示要不要来瓶酒?叶小桥摇摇头。
“好,听你的!”
这天的午餐时段,店里生意似乎格外好。座无虚席。餐桌摆放得紧凑,间距略小。每张桌上的食客都在窃窃私语或是文明用餐。当然也包括与武舟他们的11号桌隔着一道绢花小隔墙的17号桌。
肖文彬一早就注意到了两个翩翩而至的少年。从他的视角看,俩人落座的位置刚好被三五朵雏菊隔空点缀着。就连他都承认,这样的两个人,用雏菊来衬托丝毫不显牵强。可是逻辑上无论怎样行云流水,而情感上的酸涩苦楚再努力也做不到痕迹全无。
“老公,你看什么呢?”万千虹顺着肖文彬的视线扭头张望,试图得到即时分享。可是她既没有看到值得一个儒雅中年男人蹙眉视之的“丑恶”,也没有捕捉到令大多数男人心神摇曳却佯装不屑的“美丽”。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文彬,是见到熟人了吗?”
“哦,我在看雏菊。喏,就那两朵!”肖文彬巧妙地将她牵引过去。“美得让人心碎,你看是不是?”
“看到了,意大利国花。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这个花嘛,国内有不吉利的说法。但在国外,它的寓意很好,是天真纯洁,常常被拿来送喜欢的人。我下一个设计主题就定为小雏菊,你说好不好?”万千虹一手托腮,温柔如水地盯着在她眼里怎么看都看不够的肖文彬。
今天是万千虹生日。以往每年的这一天,万家都会将一个普遍让女人心情矛盾的日子处理成一场盛事。盛大晚宴自是少不了的。中餐,西餐,酒会,还是桌宴,一切由女主本人决定。不过这次,万府千金向老万申明,“我只想和文彬一起吃个饭!”
她的文彬接过“权杖”,为她选了这家克瑞西。17号桌。他坐在叶小桥上次落座的位子上。穿过天真纯洁的雏菊花朵,不时关注相谈甚欢、互动颇多的一对年轻伙伴。
他的小桥和上次一样,对鳕鱼和蔬菜沙拉情有独钟。不同的是,三次用餐叉戳起甘蓝和圣女果放进嘴巴之前,都朝着对面青春高大的男孩儿投去微笑。小桥下巴粘了沙拉酱,那个男孩儿替他擦去。没有用纸巾,直接用的食指。然后不假思索地舔净。
肖文彬手里的餐刀被越握越紧。太荒唐,他心想。被妖精折磨得夜不能寐,所以借机跑来克瑞西寻求慰藉。可是这刺眼的东西又搅得他食不甘味。然而,台面上他又得尽量克制。至少在女人生日这天不能做出任何引发不悦的举动。抱着隐晦的歉意,他极力回应着桌布下面万千虹的限量版女鞋向他小腿递过来的暧昧撩拨。
“你口红什么色号?很适合你!”
“萝卜丁的Catchy One,怎么?”万千虹将不锈钢勺凑到面前,双眼聚焦观察唇部,“试了那么多,这个是我本命色!”
“萝卜丁……呵呵,事事皆学问。好,以后我知道选哪一类颜色了。”肖文彬手指轻点一下万千虹略微晕开的红唇,万般宠爱的姿态引得女人心花怒放。他自己也顿感释然。就连情不自禁打探那两朵雏菊的动态时,都觉得不那么罪恶了。
肖文彬看叶小桥喝汤,看他擦嘴,看他难得一见的开怀。看他站起身,朝对面的男孩儿示意了洗手间方向……肖文彬觉得,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