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梅又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午后四点的阳光还正温煦着。镂空窗帘使屋内亮度恰到好处，不压抑，也不晃眼影响睡眠。

　　常年的睡眠困难在入院这几天里被神奇地治愈。尤其是午睡，这在唐一梅而言曾经太过奢侈。然而现在，她得到了。朝南的落地大窗户，她也拥有了。洁白光亮的床头柜上，水晶花瓶里插着红的粉的大朵小朵的各种花，唐一梅叫不出名字。但她记得几天前送花的那个高个子打扮洋气的女人。那女人进来时，叶小桥陪在身后。他们以为唐一梅睡着，未曾惊动。

　　唐一梅眯缝双眼，看着女人绕到床头，将一捧清香的花摆下。她那一刻至少闻到了两种香味，有一种来自女人的衣服上。高个子女人走路时，那种好闻的幽幽的气味就会散出来。萦绕在唐一梅鼻尖附近。“女人身上香喷喷的才好啊！”她想。她吩咐儿子把家里的印度香带过来。

　　“妈，这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比什么都合适。放心！”叶小桥知道不该拒绝，唐一梅此时提出任何请求都应该尽量满足。

　　“好。”唐一梅理解，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桥，那个姑娘……”她朝花瓶的方向努努嘴，“她是谁啊？”

　　“恩人，这个病房就是她给找的。”

　　“那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呢？”唐一梅虽然刚刚嘴上喊人家“姑娘”，可凭她这个年纪识人的能力，那女人有钱、已婚且逼近中年的状况在她眼里明明白白。她所能理解的恩惠的赐予，前提必须是互惠。可儿子有本事帮她什么？

　　“就是……”叶小桥语塞。这些天来，他始终回避这个问题。太曲折离奇了！他害怕梳理，不想回顾。可是唐一梅的发问让他不得不将强行关闭的记忆重新打开。从520的值班室到缀满名伶服饰的工作室再到西北的小吃街、近郊的佛教名山，最终到楼下的另一间高级病房……太悲壮，太诡异，太难以启齿！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此番接受恩惠，实乃情况危急所致。将来必定找机会偿还，毕竟还年轻。“反正，以后我会想法子报答别人的。妈您放心！”

　　“嗯。”唐一梅点头是因为觉得摇头只会给儿子添堵。她就想顺着儿子的意思，不叫他为难。因为也确实没别的方法来宠爱儿子了。“好，一定要报答！恩人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她将疑惑藏在心底。以她对医生护士言语神情的敏锐捕捉，她甚至明白，这个疑惑不久就会跟着她一起深埋地下。

　　唐一梅这天午后醒来，老感觉胃里馋虫在涌动。儿子今天会带她老家的羊肉粉和红油米豆腐来。医院附近特色小吃铺生意不错，各地美食应有尽有。唐一梅看一眼电子钟，平常这个时间儿子应该到了。

　　可唐一梅惦记的粉和豆腐连同儿子，都在一刻钟前被半路拦截了。那个人也是她心心念念让儿子务必报答的一位，机器猫。

　　叶小桥接到武舟电话时，他刚从店里打包好两只外卖盒出来。

　　“我在医大附院住院中心楼下，你在哪儿？”武舟删减了所有与朝思暮想有关的话，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叶小桥疾走中忽然停住，把身后一辆电动车也给逼得急刹。车主惊得两眼圆瞪，随后骂骂咧咧开走了。

　　“废话少说，是谁？怎么了？”

　　在住院中心底楼碰头时，叶小桥尽量左脸闪向一边。尽管明知道已经暴露。

　　“你别看了，就不小心碰的。”叶小桥主动解释。

　　武舟没有深究。他觉得此事，以及他如何得知叶小桥近期出入医院一事，都可以稍后再议。

　　叶小桥领着武舟往十二楼去。他不想瞒了。一是瞒不住。再者，让唐一梅亲眼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机器猫”也好，了却她的心愿。

　　床头摆着万千虹刚刚差人送来的又一捧鲜花。依旧是红的粉的，鲜艳欲滴。唐一梅正侧着头打量，房门被推开。

　　见儿子领着个大高个儿进来，唐一梅十分惊讶。但片刻就又高兴起来。她记得这张脸，视频里是笑着的，龇牙咧嘴的那种笑。和这会儿不一样。唐一梅半躺着。中午打了止疼针，除了稍有些胸闷之外，身体并无明显不适。加之午睡充分，整个人少有的神清气爽起来。所以她眼里的这个年轻人 ，此时也跟着闪起健康明亮的光。让她喜欢。

　　唐一梅冲他招招手，并将叶小桥支了出去。

　　“孩子，坐。”

　　“阿姨，叶老师给您买的晚饭，您先吃吧？”

　　“不急，冷了一会儿让桥去热……阿姨想跟你聊聊，行吗？”

　　“好。”武舟把背包卸下来，搁到床边地上。

　　“孩子啊，你是机器猫，对吗？桥的手机上我见过……这事儿啊，我得道个歉，有一回你要请他吃饭，是我给摁掉的。”

　　武舟明白唐一梅所指的是申请微信被拒那次。他不由得朝这个“听”起来控制欲强大的阿姨多瞄了两眼。头发，铺散在枕头上，几乎全白。面颊消瘦，面色萎黄。而眉眼鼻梁却十分精致，能解释叶小桥身上好基因的来源。“不要紧，后来加上了。”

　　“我知道。我还看过你的人影儿，他手机上……你们那么要好，我真高兴。”

　　“我们，我们是最要好的。”武舟尽量把握好与叶母相谈的分寸。

　　“我家桥啊，心地好，又聪明。一直功课很好。高考全校第二名……可是我当年，唉，我没让他去念，这事儿我后悔啊！”

　　“您别那么说，叶老师现在也挺好，马上考研了，以后就是我师弟。”

　　“考研……他，没告诉你吗？不考了，他要重新找工作。”

　　“这……哦，我搞忘了，他说过。”武舟不能表现出意外，甚至还要利用自己的“健忘”来打圆场。因为既然那么要好，就该无话不说啊。他心想，叶母与他第一次面对面就认可他是儿子“要好”的伙伴，对他信任有加。可叶小桥怎么偏偏隐瞒呢？还不止一件事。

　　“有件事我一直帮桥记着。八月份你请他去老远的地方玩，吃啊住的，花了不少钱吧？都是你出的。我替他谢谢你，以后等桥有钱了，也不会忘了你。”

　　“我……”武舟开始如坐针毡。脖子后面像是绑了块被疑惑泡发的大海绵。吸收的晦涩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依旧不能表现出来。

　　“孩子，你叫啥名字？阿姨总不能叫你机器猫吧？呵呵……”唐一梅将头调整了一个与武舟完全正面相对的角度。这个小伙子年轻英气的长相，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她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叫武舟。武术的武，舟，就是船。”

　　“哦，我懂。船……”唐一梅气息微弱，眼神却丝毫不怠慢，“跟我家叶小桥，生来就是兄弟似的……”

　　“嗯嗯，呵呵！”武舟被阿姨无心的“拉郎配”逗得舒泰了些。

　　“小武啊，阿姨有件事求你。”唐一梅伸手过去，欲与武舟相握。悬到半空迟疑了，她觉得自己不配。

　　而武舟稳稳地将她枯槁一般的手接了去。“阿姨，您有什么尽管吩咐。”

　　唐一梅瞄一眼病房门，确定严丝合缝，才放心把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倒了出来：“阿姨日子不多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这要搁几年前吧，我去也就去了，还能给儿子减轻负担。可是最近这半年，我觉得桥没拿我当负担，这不前些日子他还背我上楼……我这一走……我放心不下。”

　　武舟握紧唐一梅的手，他想不出任何斩钉截铁的许诺来抚慰她。

　　“阿姨没文化，没上过几天学。可是阿姨眼睛亮着呢。儿子有心事，有时候夜里接完电话就叹气，他不肯说。你看他脸上那些伤，他怎么跟你说的？其实啊，是让人打了。他还是不肯告诉我实话。还有，阿姨现在住的这个病房，他说是贵人相助，可人家凭什么帮你啊……”唐一梅口舌发干，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武舟取了床头柜上的杯子，去给唐一梅接水。那是一只款式老旧的保温杯，杯身上“某某厂区”“电工培训结业”的字样已经斑驳。是唐一梅执意让叶小桥翻找了带来的。要搁在离她最近的床头。

　　“阿姨，您要不歇会儿？”

　　“不用。小武啊，你和桥是好兄弟，阿姨求你以后让着点儿桥。他脾气倔，闷葫芦。要是他让坏人骗，让人欺负，阿姨求你别怪他，你护着他。行吗？”唐一梅说着，眼泪顺着鱼尾纹滑落下来。

　　武舟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年纪的女人哭。沈宁如果还在，如果落泪，会为了什么事呢？她不曾有机会遭遇小舟的青春叛逆期，不曾有机会在高考志愿选择上与孩子拉锯，当然也没有机会在知晓了心爱的儿子的性取向之后彻夜博弈、甚至闹到翻天覆地……如普天下很多的母亲那样。可是，武舟真想看看银丝缕缕时的沈宁啊！

　　“好。”武舟鼻头发酸，双唇微颤。但这个字，他说得掷地有声。

　　唐一梅松了口气。将身子轻微松动两下，由侧卧恢复为仰面躺着。她满怀虔诚地打量这屋里的一切。墙面、天花板、天花板上大纽扣一样的发着白光的灯。窗帘真好看啊，那么大，那么长，挂到地上。外面大高楼的彩色灯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投在白墙上，像儿子小的时候只买过一次的塑料小风车。海边滩涂上，儿子将它高高举在手里，顶着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