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人买了票坐上了返程的火车，因为已经不再对什么抱希望，更因为对两个人的未来有了方向，虽然很失落，心里反而平静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莫名的在心里更亲近了，也许是因为那盆热水和那块带了她清新气息的毛巾，也许是因为那绝望中的眼泪与拥抱，也许是因为哪怕拒绝为自己奔前程也要送她去医院的焦急，还有那杯滚烫的红糖水和说不出羞涩的卫生巾。他们安静的坐在一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从未有的默契。一路上，陈林不时为杨月兑小半杯红糖水，杨月实在忍不住，凑到他耳边，拢着手低低的说:“不喝了，要上厕所的。”陈林掀了掀眉毛也凑过来:“怕什么，厕所就在车上。”杨月嗔他一眼:“不疼了!”然后把杯子收到包里。
在火车轰隆轰隆有节奏的摇动中，杨月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陈林犹豫了一下，到底伸手扳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杨月略挣扎了一下还是安静下来。如果分别注定是结局，为什么不能让相守美丽一些呢？更何况他们还不至于此，至少此刻这个肩膀是让她安心的。这次陈林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脑袋歪过去靠在杨月的脑袋上。
回到农大已近7点，两个人饿的不行，直奔上次的面馆，选个挂帘儿的小隔间，点了两碗牛肉面。已过饭点，店里人不多，音响声音不大，赵传高亢深情的声音很有穿透力的直达心底:
我痛
叫我怎么能不难过
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
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
你对我说离开就会解脱
试着自己去生活
试着找寻自我别再为爱蹉跎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传来你的温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
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
......
杨月一向对音乐和文字情绪进入得快，而这一次陈林听得十分难受，在他沉静的外表下不正是这份撕心裂肺的沉痛吗？可他实在不愿难得的相守中有太多悲伤，想了想，他说:“我出去一下。”
杨月愕然看他掀帘出去站在柜台前似和老板娘说了些什么。等他回来，用托盘端了两杯滚开的水。
“放点红糖?”陈林转身想拿旅行袋里的红糖。
“不用了!”杨月忙止住了他，“好多了。”
《爱要怎么说出口》没唱完已经按停了，一个低沉的女声缓缓传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
“怎么样？好听吧？”陈林一脸温柔的笑意，眼镜后那双眼睛像一片海。
“你换的?好听！”杨月想不出这是一向沉静的陈林所能做出的事情，好笑地看过去。
面端上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夹了牛肉往对方碗里送，筷子在空中相遇，两个人相视一笑，把牛肉放在对方碗里。杨月不由得想起两人第一次来吃面时的情景，还有那首令人心碎的歌——
爱是一朵六月天 飘下来的雪花
还没结果已经枯萎
爱是一滴擦不干 烧不完的眼泪
还没凝固已经成灰
爱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的时候
那已经盛放的玫瑰
爱是踏破红尘 望穿秋水
只因为爱过的人不说后悔
爱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轮回
不管在东南和西北
爱是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
教有情人再不能够 说再会
天下有多少六月落下的雪花?有多少望穿秋水的眼睛?杨月觉得非常难过。她埋头吃面，将眼泪悄悄地咽下去。
下一首放的竟然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万水千山总是情》，轻奢的格调，抒情执着的歌词又给人带来不一样的心境。
“喝完水再走?”陈林用请求的眼神望着女孩。
虽然很疲惫，杨月愿意一起等。她甚至在想陈林是不是在尽可能延长两个人相守的幸福时光，哪怕是一杯水从沸腾到冷却的长度。不管是不是她都愿意等。
小小的隔间，低垂的印花布帘外有人来有人走，帘子里两个年轻人对坐，每人面前是一副吃空了的碗筷，一杯浮着淡淡热气的水。两个年轻人望在一起，眼睛里又岂是千山万水能走得过去的?
“还记得军训的时候吗？”杨月貌似突然想起，问了一个其实早就想问的问题。
“记得啊！真快，三年了!”
杨月看着他的眼睛:“很多我也忘了，但是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行瞩目礼的时候我把口号喊错了——”
陈林笑得眼睛眯起来，毫不犹豫把话接了过去:“都喊一二，就你喊三四!”
杨月忍不住辩解:“别人也喊了，就是没我诚实没站出来!要不你们能跟着一起挨罚?!”想一想，她又开始试探，“你还记得你旁边站的是谁吗?”
陈林的目光深邃了，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杨月，好一会才问:“你记得吗？”
杨月的心“咚”的跳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
陈林想想，拿起一根筷子:“一排四列，你站最右边。”又拿起一根筷子摆在一边，“我站你左手。”他殷切地盯着杨月，希望她能想起来一直以来都是他站在她身边，一直都是。
而杨月终于证实——她就是他写在日记本首页的那棵“拔节的苞米”!“在这绿色的方阵里/我偷偷的庆幸/和你生长在一起” 那半个月里他站在她左边。他把她放心里一年多却和她说“最近我特别怕看见你”!
看着他殷切的目光，杨月忍着心头翻腾的情绪，笑着很认真地很认真地点点头:“哦，对，就是你，站在我的左手，戴着眼镜!”
陈林嘴角上扬:“想起来啦？”
“想起来了!”杨月故作玩笑地，“你从那个时候就注意我了?”
陈林转了下水杯:“差不多吧。那时就感觉你咋那么认真呢——口号喊的特别响，腿踢得特别直——”
杨月听得都笑了，连忙打断他:“很傻是吗？”
“”呃，不，很——很认真!”
“胡说！”
“真的，我们回去都说怎么还跟个中学生似的!”
“啊？！”杨月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们背后就这么议论人!”
“没有，他们是对事不对人。”陈林安抚地把杨月捂着杯子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可我是对人!”陈林沉吟一下，想压住突然由记忆而来的情绪，却依然有不吐不快的冲动，“对你说之前我已经痛苦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一直觉得不说给你听了吧，留在心里可能对我们都更好一些。”
陈林垂下眼睛，压了压涌上心头的苦涩，那久远的思念和欲倾诉的痛苦再次如潮水汹涌而来，抬眼时他满眼无奈:“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走近你，我甚至做好了被你拒绝的准备，所以——”
杨月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但是泪已经不争气的落下来:“所以你后来一直怕看见我?”
陈林在她的注视中闭了下眼睛 轻轻点了点头。
杨月想了想，静静地说:“你的同学录我还没写，写的时候我会在上面留地址。”
陈林把那双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我也是。”
水终是要冷的，他们也终要离去。
从饭馆出来两个人默默走向校园。刚到校园门口，陈林隔壁宿舍的男同学和他们走了个碰头。
“这两天干嘛去了？都没看见你。”男同学的眼神奇怪的打量着两人的情形。
“我们的同学正好在一个学院，约着一起看同学去了。”陈林早已想好了理由，然后转移了话题，“怎么一个人出去?看录像?”
“去早了也看不了。”男同学嘻嘻哈哈地向校外走去。
等他走远了一点，杨月好奇的问:“为什么去早了看不了？”
陈林稍微琢磨了一下，好笑的回答:“少儿相宜的放得早，不宜的怕抓放得晚。”
杨月闹了个大红脸，没敢问他是不是也去看过。
把杨月送到宿舍楼下，看着她进了楼门，陈林才掉头回了宿舍。
第二天，两个人分别和班主任、系主任说明了想法——不去牡丹江了，回农场。
此后，两个人不会刻意找对方，但是也不会故意彼此回避。
他们时不时会在书馆自习室固定的座位相遇。
陈林还是常常坐在杨月对面:那样就可以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你!五月的阳光是有触角的，它轻轻的爬满桌子，爬上书页，爬上人们的身体，于是一屋子的温暖和慵懒。杨月的书有时很长时间也不翻一页，一些深深浅浅的句子就这样浮动在温暖的阳光里:
五月
我的世界
一半是阳光
一半是你
而六月，他们都不再去想，因为六月是毕业季。
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没有提到同学录，似乎他们都无法确信——那个联系地址在毕业后真的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杨月时常会呆呆的想:回到农场会分配个什么工作呢？如果像晓锋一样怎么办呢？晓锋不知道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实在不行就和陈林一起也出去闯闯吧？乱纷纷的思绪恰如一团乱麻怎么捋也捋不出头绪。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毕业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一天晚上，蒋文龙在图书馆找到杨月的时候，杨月正在发呆。
“请你喝咖啡。”蒋文龙将一本《青春印记》放在桌上后两手撑在桌上笑着看她。
“有什么喜事儿?”杨月抬眉。
“没有。”
“稍等。”杨月快速收拾了书本。
下了楼，杨月随蒋文龙来到了西门外的一家咖啡厅。在一个双人位坐定，要了两杯咖啡。蒋文龙把刚刚印刷完的《青春印记》递过来，微微笑着说:“我编辑的最后一期。”
“你的疆土上有我最后一席之地吗？”杨月拿起来看看，封页上印着他亲手设计的“青春印记”四个漂亮的行楷。
“《青春祭》——第一页。”蒋文龙仍淡淡的笑。
“真的？”
“真的。”
打开第一页，竟然是手写行楷的《青春祭》:
悬一把无刃的剑
在青春的墓上
祭一杯清酒
在我青春的路上
问众多路上飞扬的来者
可见我青春的模样
都说墓中
葬你无语的歌者
无尽的情殇
我且借你一缕黑发
束一支白色五瓣丁香
却只看幸福的味道
都是昨日的芬芳
再祭一杯清酒
于我死去的理想
谁付我于时间的白马
过天上人间 人间天上
三祭我青春故事里
哭泣的爱人
你可是我坟头上那只蝶
断了翅膀
杨月的心一暖，她认得这是蒋文龙的手迹。抬眼的时候，仿佛要把感动进行到底，蒋文龙又说:“第五页。”
杨月接着往下翻。第五页上仍是他手写的行楷，写的是她的《无题》:
到什么地方去
才叫做离开
走多远
才算是距离
远古的那次出发
从怎样一种黑夜走出
火种驱赶了黑暗
我们在温暖中相遇
为了不丢失你的牛羊
把它们放牧在坚固的岩石上
为了不丢失你的歌声
用鹤骨磨制一支清越的长笛
还有你古朴的容颜
真诚的话语
日渐遥远
日渐清晰
千山万水
一路风尘
一路风尘
千山万水留下你
永不疲倦的足迹
那一个祭祀台下祈福的你呵
那一个杏坛树下孤独的你
那一个望江楼上含情脉脉的你呵
那一个九尾白旄纛下决胜千里的你
尘埃落定
当喧嚣拒绝宁静
文明拒绝古老
我们拒绝你
历史带领着千军万马
在盛装中
死去
应该说一本《青青草》近一半儿都是蒋文龙的手迹。杨月非常非常感动，蒋文龙的执着超出她的想象，她觉得在毕业之际，他在用最大的热情与他的青春和梦想告别，而她有幸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三年时光里，她的梦想在这本小册子里静静的开放，她的青春在这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杨月不由的湿了眼角:“谢谢你!”
蒋文龙端起咖啡:“碰一下吧！”
两个人笑着碰了下杯，蒋文龙啜了口咖啡道:“其实我也非常感谢你。”
杨月奇怪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青春印记》从一开始到现在，坚持下来的人太少了，你的坚持会给人一种温暖、希望，嗯——还有动力。”
杨月很不好意思的抿唇:“我这诗还有治愈功能呢?”
“别看轻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你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发展。”
杨月无奈的摇摇头:“咱们那地方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有这样的环境了，看故事书的都没几个。”
蒋文龙垂着眼睛搅了搅咖啡:“有很多东西坚持太难了。我们必定会失去一些在别人看来可有可无的东西。”
杨月不由想起大一时，他曾坚定的看着她说——他可以出去自己找工作，可是如今他说——坚持太难了。而那些在别人看来可有可无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世界真的就不需要吗？当然，现在他们还不够美好，但是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谁敢说以后他们就还是今天的模样呢？可是，至少现在，他们没有机会拿起热爱的笔，所以他们注定要失去那种热爱的语言，失去浪漫，失去情怀。当他们走出校门的时候，会把它们小心的留在这里，还有心底。心灵上的轻装简从也许是他们新生活最好的开始。杨月试探着问:“以后你会做类似的工作吗？”
蒋文龙抬眼笑笑:“就像你说的，没有这样的环境。有些东西玩玩可以，但不能指望它生存，诗歌养活不了我们自己。”
杨月觉得现实如此的迫在眉睫，他们正在一点一点的低下头去。可她不想就此屈服，也不想看到自信的蒋文龙失去锐气。她想想，故作轻松的笑了:“那就把它当做修身养性的东西未尝不可。”
蒋文龙立刻欣赏地看着她:“我发现，有的时候你很智慧。”
“本来也不笨哪!”杨月笑着，却在心里叹口气，那不也明明是一种无奈吗？
“你和艾米怎么样？”
蒋文龙端着咖啡杯沉吟了一下笑了:“我很早就把门打开了，把人让进来聊了聊，感觉她走错了门，认错了人，所以早早让她回去了。”
“不会吧?”杨月失笑，“你别错过了对的人啊！”
“随缘吧，有些东西无法强求。再说，以后能走到一起的太少了。”蒋文龙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
杨月觉得，安鹏大概已经把从于一一那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蒋文龙，只是他善意的没有点明，便讪讪的垂下眼睛，啜了口咖啡换了个话题:“你回农场以后有去处了?”
“有大概方向，还没有定下来。”蒋文龙看了她一眼，“你呢？”
“等着分配呗！”杨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听我爸说，今年分配形势不太好。”蒋文龙明白，即便他非常想帮她，但是毕竟找工作是一件大事，托关系找门路既搭人情又花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杨月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端起咖啡，“你回去发展好了，有机会记得我啊！”
蒋文龙笑了:“一定!也许一开始我的机会多一点，以后的发展未必。”
“那我到时候提携你!”杨月马上笑起来。
话到此已经无需多言，两个咖啡杯轻轻撞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