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五月跟着老师做研究，我们从八百里秦川一路坐火车到了江南。江南姑娘模样清秀，声调柔和，怪不得都说吴侬是软语。
一天傍晚忽然下起雨，我们被困在人烟稀少的古镇，差点就成了落汤鸡——幸而一位奶奶收留了我们。
她的院落很大，砖瓦虽然陈旧，但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繁盛景象。
奶奶年逾古稀，身材却纤细玉立，让同行的女伴羡慕不已。穿旗袍的清贵气质比起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遑多让。她很是温柔和善，给我们端来各式糕点，古着的形状和花式让我这个生在北方心居江南的姑娘十分欢喜。
天刚擦黑，同伴们累极便都已睡下。我抱了小木凳准备整理考察几天所得的方言资料。
这时，我才发现奶奶正在檐下的摇椅里乘凉，手里拿着本看不清名字的旧书。
她招呼我过去，问我是从北方哪里来的孩子。
“陕西西安。”我答。
奶奶又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是采集资料的最后一站。等雨停了，坐船出了古镇，就能启程回学校了。”我答。
“是x大的学生？”
“嗯。”
“家属院里，那座花园还在吗？”
“在呢，就是有些破旧了，奶奶您去过我们学校？”
“当过几年老师，去年吊唁故友还去过一趟。”她温柔地对我笑笑，转身回了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拿了盆开得繁盛的栀子花，浓郁的香气让我忍不住猛猛嗅了几下。
“奶奶，这花真香啊。”
“是吗？很多人都会嫌这香气太过甜腻。”
“我最爱闻栀子花的香气了，只可惜北方气候干冷，栀子花并不常见。”
“可以帮我个忙吗？把这盆花栽到家属院东南角的那个小花坛里。我去年过去的时候，花期已过，光秃秃的不好看，就没带去。”
“当然可以啊。我以为奶奶要把这盆花送人呢。”
“岁月不饶人，故人已经作古。”
“啊……奶奶对不起。”提起已逝的人，我感到有些失礼。
奶奶却笑着说没什么。
第二日天气放晴，我把栀子花放到木箱里小心提着。奶奶在门口向我们挥手告别，笑得温柔。
从此，江南的青砖黛瓦里除了我从小向往的诗意，还因为奶奶的缘故，添了淡淡的忧愁。
很多年前，教文学的女老师和教美学的男老师相爱了。同事都夸他们郎才女貌是一对璧人，但就在准备见家长的前几天，女老师得知男老师家里已有了妻子。
男老师一遍遍和她解释那是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他和妻子只有夫妻之名，马上就会离婚。而那位女老师却从容平静，留了一封诀别书就悄无声息地回了家乡。从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女老师很喜欢栀子花，男老师却从没见过。她曾答应男老师以后要亲手种出最美的栀子花送他……
女老师就是我在江南偶遇的那位奶奶。
我问奶奶当初为什么选择离开，毕竟家长规定的婚姻也怨不得他。
奶奶说，她从没有怨过他。但同为女人，尤其是在农村，在封建思想依旧残余的那个时代，她知道一个被莫名抛弃的女人会有怎样的余生。
那时，我终于明白了郑愁予诗里的愁——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奶奶终其一生都在傻傻念着一个归不了的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