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闪光照亮了一切,水,周围都是水,野牛迁徙般的水,水面处处露出被掐住喉咙的树梢,还有顶出一角的高楼房瓦,它们挤在乱蹄中,随时都会消失在无边的洪流中,瞬间回归为最原始的样子。
闪光消失,一切又淹没在透不过气的黑夜里,接着天空不远处的厚云里蹿起一连串轰隆声。
闪电像《误打误撞》里的突发事件,说来就来,梅无禹心里嘟囔。
他发觉自己的手正抓着栏杆,有半束黄色昏光越过黑色雨幕打在了手上,暴雨激昂地洒在手背上,溅进雨衣袖梅无禹,落在后背的雨也如几双成年人的手噼啪地打,让人透不过气,让人站不稳。
他有点晕,觉得一下子忘记了什么事,刚刚准备做什么来着?什么来着?根本记不起来嘛,得赶紧找地方躲雨。
“怎么!”一个人忽然从后方昏亮处走过来,遮住了梅无禹手上的光,那个人实实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大喊,“进去吧!我来!”
梅无禹迷惑地转过身,看见那个人冲下了前方的铁梯,他跟前了两步,地面也紧跟着摇晃起来了,他踉跄一步抓住前面的楼梯扶手,借着后方的灯光大略看清了情形。
这是在一艘船上,旁边堆着的大团渔网和甲板的铁索证明这是渔船,而下面那个人正沿着甲板上的狭窄通道疾行,他会走到船的前方,进入一楼拿扳手,再回来用扳手扭紧驾驶室里几个老旧不堪的铁螺丝。
他忽的又记起事来了,他是梅无禹,那个人是李华,是那个从一年级就开始做同学的李华,他们曾经在几条路上日复一日地奔着去上学,有一样的朋友,有一起嘲笑的对象,放学后去几个同学家玩耍,为电影里的人争辩,收集一样的卡片,闻着相同的味道,吃过一样的食物,经历了无数个相同的经历。
与很多人一样,他们上了不同的大学,对方学了什么吃了什么新的东西认识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了,可是,世界不管是什么样子,人之间已经形成的固有情感不会变,就像踩在地上走路,脚一碰到路,就能走起来。
几十分钟前,李华在渔船上找到了坐在楼顶的棚子下吹风的梅无禹,呼啦地喊了几声,梅无禹面对突然出现的渔船吓了一跳,不过听见船上熟悉的叫喊声时一秒就认出了是谁,也不意外,因为他好像知道李华一定会来一样,李华的不在与不在都是有原因的,而绝对不会忽略他。
梅无禹大学毕业后的四个月一直在家,他忽的忘了为什么不出去找事,但知道李华有份不错的工作,会有空余时间去某个渔船,然后在甲板上接受太阳和咸水的两重沐浴。
梅无禹上了船,他对李华说:“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就挂了。”这种氛围有种像在对方家里玩插卡游戏时说“还好最后剩了一条命,说不定又要打一个下午才通关”的那个感觉。
李华笑了笑说:“我牛吧!而且你注定,需要人来救!”
他们不会像电影里的人或者其他的人一样说出什么带有情感字眼,只是知道这么做就对了,就像卯和榫结合那么顺溜,而多余的动作就是家庭伦理剧里说不完的废话,造作个没完。
梅无禹走入驾驶室,脱下雨衣,一屁股坐在铁箱上,拉动的皮肤和关节如尘封多年,紧紧粘附在一起,做一个动作就像吃力地转动已经锈透了的齿轮。
他现在才有心思环视周围的布置,驾驶室有四个厕所那么大,眼前的桌椅掉了漆,像破损的影片画面一样老旧,墙壁布满污尘黑坑,凸出多块尖包。
李华此时已经抓着扳手回来了,踏入门内时反手关上了门和外面的灯,让室内奔腾的声音与室外飞扬的雨絮顿时削弱不少,然后径直走向螺丝松动的角落,开始拉着扳手快速转动,嘴里不禁嘟囔几句:“这船破旧得吓死人,正常行驶说不定也会抛锚,真是个废物哇。”
梅无禹打开一瓶水喝了一口,低头就看见李华将扳手放在了地上,脱下了黑色雨衣,边甩甩肩膀边走向梅无禹对面的铁椅上,对他说:“都拧紧了!我真的怕这船开着开着就散架了!一下开到西天去了还得了~啊!”
梅无禹咧嘴笑了笑,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仿佛又回到那年一起在树荫下打鸟的样子,而这回是在一个渔船的驾驶室内,像一场好玩的游戏,只是多了某股看不见的窒息的感觉。
“现在,我们怎么办?”梅无禹问,顺手将水瓶关进柜子里。
李华起身按着操作台往外眺着,眯着眼,转头说:“天非常黑,雨又大,探照灯照不远,到处都是硬邦的屋顶,撞上一个就得上天,只能先停着,天亮再走。”
“哦。”梅无禹没有多问,没有问他是怎么来的、船是谁的等一大堆问题,他只是觉得累,脑子不听使唤、眼皮干裂的那种累,“好累啊,”他又发现桌上的望远镜旁边的空调遥控器,指了指,“有用吗?很冷。”
“有用!开吧!”
空调开始喷着似有似无的热气,鱼腥味与腐朽味也变得柔和一些,驾驶室的温度暖了起来,比起外面零下的温度和更加冰冷的狂风暴雨,这里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一个感觉很暖却又似触碰不到的一个地方。
梅无禹靠在墙壁上,舒适地摸着手臂,阵阵酥软划过皮肤,传遍全身,眼皮也渐渐地钉住了,他认为自己进入了某个没有半分忧愁的地方,那是数年前玩得很疯狂的那段时间,一片田野、几个村庄和三个很野男孩,几条家狗的萦绕不断的声音。
他仿佛已置身于《禁闭岛》,变成了那个不愿面对真相的主角,李华是他的医生,医生装作他的下属,让他自己一步一步找出那个真相,最后真相找到了,却不愿接受这个真相,而宁愿被当做无法治愈的神经病去做手术,但是为什么不愿接受呢,为什么呢?
他又如置身于黑暗里的狭窄的铁笼,被透不过气的巨大黑布笼罩着,有几箭光不知怎的从外面射了进来,刺眼的,突兀的,频繁的。
他缓缓撑开眼睛,复苏般恢复了意识,看向有些光度的窗户,窗外是擎天的墨白色雨幕,天地连成了一片,污浊又狂暴的深水摇晃着这艘渔船,让靠在墙壁上的肩膀一重一轻。
梅无禹感到有些不适,摸了摸额头,粘稠的汗液覆盖住了藏在头发里的皮肤,沿着脸颊滑下一道痕迹,他用袖子擦了擦。
“醒了?天亮了!不过还是很暗!”李华将一个壶口对嘴,喝了一小口,转头咧着嘴角对梅无禹笑着,“是不是做噩梦了?看你眼皮在动!”
“没什么,你在喝什么?”梅无禹坐了起来,看着他手里的铁壶。
“五粮液!”李华扬扬手,“喝吗?”
“我尝尝。”
梅无禹接过酒壶闻了闻。
“我先眯一会儿,船暂时停这了。”李华环抱双手靠在墙上,眯眯着眼,“有什么特殊情况叫我就行了。”
“嗯。”
梅无禹用手杵着操作台,望着窗外,嘴里咂摸着酒的滋味,刺辣的味道浸润着喉咙与上颚,像要腐蚀般沿着脑子和全身蔓延开来,皮肤开始有些发热,他很少喝酒。
窗外是墨白色的无形巨兽,恐怖的嘶吼连绵不绝,密集的雨点像机关枪似的扫射着窗户和船的铁皮,耳朵像听着永不停歇的嘈杂的鼓点,这一切把梅无禹压地几乎喘不过气,按着他的胸口,打着他的脸部,像要从他的脑里挤出一些眼泪,再从眼睛里慢慢地流出来。
这场雨下了一个月,没人知道会持续多久,多久会结束。
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所有人都被抛弃了,因为下了一个月的雨,竟然一点都没有没有救援队和解放军的消息,家里人也不紧不慢的、麻木了一般。
他想到了自己的梦想,梅无禹想成为一个世界级导演,虽然找不到称心的工作,这个梦想还是有的,他也想得很全,比如在未来他拍了一个很受欢迎的、很厉害的电影,来到了地位很高的某个颁奖舞台,在典礼上,张艺谋这种等级的导演给他颁奖,在后台,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互相说“hello”,然后梅无禹抬抬手,用蹩脚的英语说“我挺喜欢你演的《神探夏洛克》”,本尼哈哈大笑说“我也喜欢你的电影,我是你的粉丝”。
一声爆裂声突然在后方炸起,震魄的混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急剧逃窜,顷刻插入梅无禹的双耳,带起两道耳鸣,他全身霎时酥软,从铁箱上跌落,头磕到了驾驶台边缘。
李华缓缓睁开眼,睡前的疲惫已经消除了大半,以为自己是自然醒,伸了个懒腰,顺便撇了一眼梅无禹,梅无禹的身体如一团果冻瘫在地下,全身散发着可见的恐惧,眼睛死盯着上方。
李华顺着视线看过去,铁壁上又凸出来一个尖锥形,尖顶处冒着缭绕的青烟。
他长吸一口气,快速弯腰趴下,蹿到梅无禹的旁边,拉开他面前的铁箱,取出一把冷黑的粗长的霰 弹枪!
“这是什么?”梅无禹抽动着声音问。
“09式国产霰 弹枪!弹幕范围大,很好用!”
“不不,我是说你怎么会有枪!这船上怎么会有枪!”梅无禹不自觉地掐着喉咙说话,“有枪是犯法的!”
李华边给枪上子弹,边压着声音说:“都世界末日了,还在乎法律么?你不知道,我独自开船的这几天,碰到多少个枪手,这艘船就是被枪打得快散架的!”
“为什么,为什么打我们的船?”梅无禹的脸越发扭曲。
“因为这是渔船,而那些人没有食物。”李华的声音变得有些惶急,“这整个城市都被水淹了,没有警察没有救援队,信息发不出去,开船也出不去,这些人就无法无天了。”李华拉开枪栓,将枪塞到梅无禹手上,然后靠着墙缓缓站起来,瞟向窗外,“一艘敞篷车式游艇,有两个男人往上爬,两个有钱的人,我去开船!”
李华开满了马力!渔船仿佛发了春,向前抖擞两下,开始撒欢。
正在爬船的男人摔在了下面的人的身上,梅无禹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向窗外。
那艘小游艇向后远去,游艇上那个穿着红色雨衣的男人正从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身上滚开,从动作可以看出来他很生气,果然,他反手打开了游艇引擎,游艇怒冲冲地吼叫起来,马上奔跑起来。
黑衣男人坐在副驾驶位,掏出了一杆黑色长枪,捣鼓几下后将枪口对准了前方。
梅无禹擦了擦眼,觉得那枪口正对着他的额头,他喉咙一紧,猛地蹲下,捂住耳朵,紧接着撞击声炸起,铁壁多出一个拳头粗的弹坑。
“拿起枪!”李华用力拨弄方向盘,没有回头看他,“朝着他们打,也别对着他们打,打在他们船前面,吓跑他们就行了。”
梅无禹凝视着地上黑色的东西,枪身不知是胶的还是铁的,弯曲处反射几抹银白色的光晕,好像一墩死了多年的木头,散发着压抑的腐气。
他抱起霰弹枪,直直靠在墙壁上,瞳孔一张一聚,胸口发麻。
他没摸过真枪,就像没摸过电影里的女明星,所以第一次摸的时候是感觉不出来什么的,只会自发地感受皮肤表面的触感,与摸一个包子冷不冷别无两样,他觉得枪好冰。
他也厌烦很多人,或者说是惧怕,因为他在思考某个东西时,总是被别的声音打扰,这个声音如果是非人类的还不烦,但如果是人发出的,比如咳嗽声、呼吸声、擦地声、翻书声、杯子碰桌声……他就会无法思考,他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他,所有人都摆着又奸又恨的嘴脸,准备用不讲道理的方式来贬低他,他在身体上和心理上都不被允许反抗,久而久之就怕起人来。可是停止思考后,他又发现没人会贬低他,但他这时又把自己之前的角色带入别人,就像现在,因为他认为手里的枪可以任意处置游艇里的人了,他们的性命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手指一钩他们就能进入地狱。他仿佛进入了一种暂时的解放状态,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愉悦。
他用肩膀抵住枪托,枪下巴抵住窗口,对准窗外的游艇。
“小心!枪的后坐力很大!”李华在后方提醒。
能有多大,还能把人打伤么?梅无禹心里反驳。
“嘭!”
轰隆声炸起,在引擎声和激雨狂风声里混沌如梦,梅无禹被犀牛般的后坐力推飞,绊在铁箱角上,摔个面朝铁土,死了过去。
“嘭!”
墙壁上又凸出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