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每次巡房都会告诉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但听在我的耳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空谈,似乎是出自深奥难懂的学术书中的术语和算式的罗列。
那时医生所说的只言片语,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身体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但是即使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我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可以说与全身所受的烧伤和失去的双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后者更重要,因为时时刻刻困扰着我的心。
就在某一天——
因为某个机缘,而让我找到了可以解开我心结的线头。虽然它只不过是微光一闪,无法让我立即恢复记忆,但对置身于黑暗中的我来说,毋宁说是看到了一线光明。我终于发现了作为一切事情前提的最初路标。
这机缘,是委托护士替我找来的新闻报导。
《私家车坠崖、起火、焚毁》
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的报纸社会版一角登了以上的小标题,接着有如下的简短报导:
十九日上午七时许,一名骑机车路过的大学生N君,发现在京都市左京区花背町的山顶弯道处,有一辆私家车撞毁路边防护栏坠下十几公尺的崖底,车子着火焚毁。已查明在车中是高概町的公司职员芹泽峻(三十一岁)和他的妻子圆子(二十九岁)。两人严重撞伤和烧伤,昏迷不醒。警方交通课人员认为肇事原因是驾驶者芹泽峻急转弯时方向盘转动幅度过大所致。
这就是我所遭遇的“事故”的报导了。
在此之前,从医生和护士口中也多少听到一些说法。但他们的说明,总让我感到不着边际,好像是在看电视荧屏上的戏,是与自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编造出来的故事,没有真实感。
为了得到“真实感”我请求护士帮我弄来报纸。
看来,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从细小的印刷文字中看到了“芹泽”这个姓,然后又看到了“圆子”这个名。两者都是这些天频繁听到的,但与“文字”接触是第一次。
芹泽圆子。
对,就是这个姓名。
我死死盯着新闻报导,瞬时间整个人沉浸在奇妙的感触之中。
芹泽圆子。
这个名字确实是我最熟悉的。
芹泽峻和他的妻子圆子所乘坐的私家车在山顶弯道失事,坠崖、起火、焚毁。啊!这么说来,在我酌内心深处真好像燃着炎炎烈火,伴随巨大的恐怖,鲜红灼热的影像再现……濒死的两人被送到这间医院,丈夫峻不治身亡,妻圆子——也就是我吧,好歹活了下来。
芹泽峻就这样死去了。
他昏迷不醒,最终承受不了严重伤势而魂归西天,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就是圆子。
可是—…,即便对芹泽圆子这个姓名有了一点“真实感”,我还是不得不问:究竟我是谁?
我是圆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吗?是必定如此吗?只能被这样认定吗?
但是,我没有毫不犹豫说“是”的自信,或许只能说“应该如此”吧。在这个说法背后,存在着一丝疑惑。
那么,这疑惑以怎样的具体形态出现呢?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预感”,也是一个“谜”。
然后,我对我自己的疑惑又多了几条。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谁?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续昨天)
后来,身体的伤口迅速好转,当可以起身坐在专用轮椅上时,我从外科病房被转移到如今的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患者有必要在“这方面”做治疗——转病房之前,吉村医生向精神科的大河内医生做了如此介绍。与整日冷脸孔的中年外科医生大不相同,这位叫大河内的小个子老医生有一副温和慈祥的面孔,他面露微笑,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我。
“我叫芹泽圆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罢,我低头致意。脸上的绷带尚未拆封,一挺起上身头部就感到沉甸甸的,浑身不自在。
“芹泽圆子——”
精神科医生继续面带笑容,玳瑁框大眼镜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视着我。
“那是你的姓名吗?”
“我想是的。”我率直地回答,“现在我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个名字和已死去丈夫的名字……其它的情况虽然你们对我说了不少,但我完全没有真实感。”
“就是说你失忆了。关于事故,也想不起来吗?”
“嗯。你们说我遭遇了事故,我记得好像发生过。但说到具体情况,我就什么也……”
“确实如此。”大河内医生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向旁边的吉村医生使个眼色,说道,“经外科部门的同意,你将转到我们精神科病房。但你不必为此而担心。有许多失忆患者,经过慢慢休养,都能逐渐恢复记忆。若一味焦急和烦恼,反而会起负面影响。没问题的,请你无论如何相信我,OK?芹泽。”
移到这间病房,到今天将过一周。
在这期间,我学到了不少“知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许多令我感到困惑的胡说八道。若把这些言语一一记录在日记本上,反会引起我的思想混乱,所以不记也罢。
缠绕在双手、双臂、胸部和腹部的绷带,都已经拿掉了,但是头部和脸部,仍然需要包扎。万一在脸上留下严重烧伤疤痕的话……
不,尽可能不要想这种问题。好歹接受了用失去的双腿换回生命的说辞,若再考虑毁不毁容的问题,情绪又要变坏了。
在外科病房时,吉村医生每见到我总是用淡淡的语调说“不用担心”。现在我也只有用这个说辞来安慰自己了。
双手已获得自由,万一脸部……啊!再想下去太恐怖啦,我吓得连在绷带外面抚摸脸孔也不敢。
十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