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立于圣殿的平顶上,面向朝彦城,一对潮湿地半月眸中映出万家灯火,山风拨乱他的灰白长发、灰白长须,甚至想拨动岁月刻在他脸上的深沉褶痕。
月光倾泻一地,轻柔一如白绸。
白英阖上双眸,几十个心跳后,睁开,倒映出一团紫气,盈盈流动,是书气。
他终于出现了。
山风吹得人两眼发酸,白英拿袖口沾了沾眼角,“圣主慈悲。”他喃喃着,抽了抽大鼻子。
白门圣殿座落于基心山中,与其相对的是位于基丽山上的西烈大君之庙,两大神袛,一东一西,遥遥对峙。
白英现今七十岁,前四十年暂且不提,后三十年,他常面向西方,对着基丽山,时而锁眉喟叹,时而跺脚捶胸,热泪滚滚。
“造孽啊!”
“这些假神弄瞎了世人的双眼。”
他常如此说。
“世间只有圣主一位真神!蠢木头!”
声音随风在山谷中荡漾,惊起几只鸦雀,“嗷嗷”尖叫着,扑棱着双翅,融进远方夜色中。
为求国运稳固昌顺,朝王闻天掩面不顾白英多番拦阻,执意将膝下二子,琼华与琼玉分献给两位神袛做专司侍奉的归尘人。
大殿之上,白英怒视着槐桑,这个大君的一号走狗,“你这个黑了心肝瞎了眼的烂木头!”
世人眼拙。被奉若神明的西烈大君,实为披着光明外衣的黑暗魔物,是阳光下的影子,翘首以待远古黑暗力量的苏醒。
槐桑面黄肌瘦,一对狭长地眸子精光四溢,修剪齐整的短发冒出几缕白,看上去比四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要老些。
“白大鼻子!”他毫不客气回击。
白英的鼻子又大又垂,似要随时掉下来。
槐桑铁青着脸,真像一块树皮,“侍奉大君是无上的荣耀!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少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的!”
闻天捏捏酸痛地额角,冲二人摆摆手,准他先选。这于白英而言,好比择一个人活,择一个人死,是件很残忍的事。
届时,琼华十二岁,琼玉十岁,他望气之后,选了琼华,眼睁睁看着年幼的琼玉被槐桑攥进魔掌之中。
我无能为力,他时常如此劝慰自己,不是他,便是琼华,总有一人要跌入黑暗中。
可,是否选错了?
白英的三千华发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背后,似是每一根发丝都在怀疑。
琼华阳光明朗,琼玉阴沉柔弱,这就像,他把那个更怕黑的人留在了黑暗中,他为此忐忑。
一坨热乎乎地鸟屎落在脸上,白英回过神,跳脚大骂时才察觉到腿麻了。
琼华已年满十八,白英向朝王奏明,圣殿已洁,王子殿下可择日移居,开始侍奉生涯。朝王允准,不日,琼华便带着百里一同搬到了圣殿。
圣殿祭坛前,琼华、百里双膝跪地,白英身穿洁白亚麻祭司服,手执牛膝草,对着二人头顶甩洒圣水,一下、两下,共七下。
此环节为受洗归主。
“归尘人琼华、百里,今日受洗归于圣主,成为被我主所使用的圣洁器皿。在一切离俗归尘的日子,不可饮酒,不可使双手沾血,不可拿剃头刀剔自己的头发,务要保持圣洁…只等到离俗归圣主的日子满了。”
“诺!”千华回答。
“诺…”百里有气无力,胸中萦荡着一股闷气难以排解,本该威风凛凛提刀侍卫莫名被拽上山,摇身一变,成为圣主名下一粒小微尘…不让喝酒,还要留长发,这还是个男人嘛?
他摩挲着手里的银元,想象着自己长发的样子,就三年,忍忍吧!
礼毕,百里迈着惆怅的步伐,走到圣殿大门口,抬眼望去,全是石头。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石头拼凑在一起,严丝合缝,像工匠打造的精密榫卯,琼华说,每一块石头选自天然,未经任何人工雕琢,无疑是一件鬼斧神工之作,圣殿高达一百八十尺,殿顶由松木板遮盖,上面贴着精金,据说刻着榆树与链子图,实在太高,百里根本看不清。
圣殿有三个门,分别是朝南的正门,东侧的美门,西侧的羊门。殿外东西两侧是一间间相连的旁屋,总长约有九十尺,尽东面是高达三十尺的平顶,旋转而上的石梯像巨蛇灰黑花白的尾巴。
平顶之下是兵器库,在百里看来,这是圣殿中最气派的一处,一列列枪戟箭矢、长刀阔斧如训练有素的兵士,整齐划一,百里一一上手比划着,嘴里啧啧称奇。
千华取下一柄长弓,转过脸问,“你要学枪还是剑?”
百里摇摇头,取下一挂长鞭,振臂一甩,噼啪作响,“我要学这个!”
出人意料,“为何?”
百里昂首挺胸,一本正经道,“等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还得靠它回村放羊!”
“噼啪!”又是一记鞭响,直接打到琼华的笑穴上。
“哈哈哈!你可真行,以后就叫你提鞭侍卫得了!”
不出几日,提鞭侍卫便把自己抽得鼻青脸肿,他果断弃掉长鞭,乖乖拎起云头刀,做回名符其实的提刀侍卫。
练了小半月刀功,百里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荒废他的放羊大业。于是,他又重拾起长鞭,重新做起猪头。
这日,白英隆重地穿上祭司服,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代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告。果然,他命守殿人关上殿门,自己则十分郑重地从内室搬出一长约三尺,宽两尺,高一尺半的方角柜,柜身全部以精金包裹,其上用金子锤出两个高张着翅膀的鸟人,鸟人脸对着脸,做单膝下跪状,一人执戟,一人手握盾牌,分占两头。
这鸟人可不是天完鸟人。
难怪要关闭殿门,百里吞了吞口水,心道这柜里面一定藏着百年不遇地神兵利器。
白英把黄金角柜置于祭坛旁的陈设桌上,态度极其恭敬。
“你俩过来。”
白老头看上去也是激动不已,“今天我要宣布一件大事。”他双手交叠,站得笔直,“在宣布之前,我要再说一说白门的历史…”
一刻钟后,百里连打了几个哈欠。快开箱吧!
白英仍未有停下的意思,他伸手缕了一把灰白长须,继续说道:“在《圣主行传》记叙中,数万年前,圣主与兰明立约,成为塵栖大陆的守望者。直到后来圣契被毁,圣主离开之前,将自身神力分散、隐藏在世间,藉此继续守护着塵栖大陆…”
说到这,百里、琼华双双瞪视着他,这不过是一个在时间长河中扭曲了模样且无从考证的神话故事啊!
白英忽略二人眼中的茫然,继续说道,“为了修补契约书,圣主在塵间拣选了可与祂同工的补书人。”
白英看着两只满脸懵懂地幼崽,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亮出真家伙洗洗二人的俗眼再说不迟。他转身搓了搓手,百里见状登时来了精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从黄金角柜中取出一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物什,看上去极像朝彦城的水晶玻璃一角。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全是疑惑,白英道:“这是破损圣契的一角,被圣主择定的补书人,将会拥有它。”他停顿了一下,“你,伸出手来,试试。”
“我?”百里一懵怔地伸手,凑上脸仔细地瞧,圣契冰凉刺骨,像冬日檐下垂悬的冰锥,百里在里面看到无数个自己。
这下轮到白英疑惑了,圣契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难不成…看错人了?他不禁眯起一双老眼,审视着百里,这团渐次浓郁地紫气,没有错啊!
百里委实瞧不出什么名堂,便学着白英恭敬地样子双手将圣契奉与琼华,岂料,琼华才伸手触及边缘,圣契便直接断裂,一分为二。两下登时石化。
白英使劲眨了眨看上去总是湿漉漉地眼睛,看看百里,又看看琼华,脸上是大大的疑惑。
执契二人仍保持着原状,未敢擅动分毫。
“夫,夫子啊!”琼华打起了磕巴,“我俩可什么都没做啊!想必是这圣契,历,历史久远,不堪时光重负,身心疲惫脆弱,这才…”
“妈呀!白老头!”百里突然惊悚大叫,“你快管管呐!”
只见圣契在二人手中迅速气化,像燃烧的烟火,带着点点光亮,不过几个心跳间,便完全消失殆尽。
百里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犹如梦一场。
白英锁眉少卿,遂双眸晶亮放光,拍手道:“我晓得了!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