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丹城这厢按下不表，此时兴庆府，西夏王宫之内，梁太后正于奏殿之上端然稳坐，身旁枢密使都罗尾、国相梁乙埋二人垂手站立一旁，面色凝重异常。

“都罗枢相，现在群臣于何处？”

都罗尾低声道：“均在摄智门外等候太后懿旨。”

“卫穆父女之事，现有几人知晓？”

“此事相传甚快，恐怕已难估算。”

梁太后重重用手击了一下龙椅，豁然起身，“妹勒取礼这是要趁乱逼宫哀家，南面胜了几阵，就痴心妄想这‘拥立新主’的黄粱美梦起来。”说罢摆手退去身边宫娥，缓步步下轩墀，远远望着广寒门，不再作声。

都罗尾、梁乙埋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呆立于殿中，目视梁太后背影，顿觉肃杀。

罔萌讹在殿外见梁太后步下轩墀，连忙几步来至太后身侧，深施一礼，“太后不必忧心，微臣有一计，可替太后分忧。”

梁太后长叹一声，“尔等还敢妄言替哀家分忧，这卫穆父女之事，哀家不比那些臣工早知须臾。”然后转过头来看了看罔萌讹，“你但说便是。”

罔萌讹凑到太后近前，耳语了一阵，梁太后眉头皱了一皱，沉思少顷，转身快步走回殿中，对梁乙埋道：“传臣工们上朝吧，这般节气，站久了难免染上风寒。”

不多时，西夏各阶臣工已然在殿中两厢站立，个个都等着看太后如何化解现下四面楚歌的局势。

朝堂之上，梁太后先命人读了各军司传来战报，将妹勒取礼南线各捷报搁置最后，待读罢，梁太后起身环视殿下一遭，朗声道：“众卿，自吐蕃、回鹘、辽、宋诸国侵我邦泥定以来，各军司处处掣肘，疲于御敌，现妹勒将军率部复夺数城，我军士气为之大振，且南部各军司，大有‘连横’之势，不日便可拒敌于祁连以南，故此，哀家欲着中书省拟旨，封妹勒取礼三司都统军、征南大元帅之职，令其统领和南、甘肃、西平三军司，临机行事。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奏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此前，妹勒取礼拥立卫穆氏的传言早已遍布朝野。今日朝堂之上，梁太后不但只字未提卫穆父女之事，反倒赏了妹勒取礼兵权，若此时妹勒取礼联通吐蕃、回鹘举事，那大夏的江山恐怕不保。

有那好事的官员偷眼看了看枢密院、统军司的几位同僚，只见众人皆是低头不语，面色倒也泰然，只有枢密南柱耿善申，似是欲言又止之态。若说耿善申失态，也全在情理之中，梁太后此举，无疑削了枢密南柱权柄，但事关甘肃、西平二军司，枢密西摄更是架空无疑。此时梁太后、都罗尾二人目光全都集中在枢密西摄身上。

枢密西摄果然出班跪倒，口称：“微臣枢密西摄索世崖启禀太后。”

梁太后微微点头，“索卿奏来便是。”

“世崖斗胆，敢问太后，若封妹勒将军征南大元帅之职，当属何人辖之？”

“既然授其临机行事，当属都罗枢相所辖。”

“那微臣所遣承旨、都案等，又当如何听命？”

“自然听命妹勒将军。”

众人闻听，个个都露出错愕之情。梁太后此番对枢密西摄，真真是未留半分情面。索世崖跪在那里，面色一片铁青，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又有人出班跪倒，口称：“微臣斗胆，此事还望太后三思。”

众人寻声看去，原是中书侍郎安平用。

梁太后道：“安卿但说无妨。”

“谢太后。启禀太后，妹勒取礼将军虽屡有战功，但现下我邦泥定四面受敌，战局尚不明朗，若此时授妹勒将军以南部军防大权，待局势稍有不测之时，只恐其率兵举事，届时北有强辽，西有叛军......”

“依安卿之意，似是妹勒将军早有不臣之心。”梁太后出言将安平用打断。

安平用微微一愣，连忙说道：“微臣适才只是妄加揣测，失言了，失言了，还请太后降罪。”

“安卿无需惊慌，哀家恕你无罪，讲来便是。”

安平用又施了一礼，继续说道：“微臣听闻，妹勒将军在卓啰城寻得卫穆氏后裔二人，现将二人安顿在卓啰城内，此事虽是听闻，但若此举属实，妹勒将军又未上报朝廷，其不臣之心岂非昭然若揭。”

安平用这一席话，两厢的文武百官听了个个心中暗挑大指，“安侍郎果然好胆色，此传闻满朝皆知，太后又岂会不知，今日朝堂之上种种，太后定然另有深意，既然安侍郎出班揭破，且看后面如何收场。”

梁太后此时故作惊诧之色，问梁乙埋道：“国相，果有此事？”

梁乙埋连忙出班跪倒：“微臣从未听闻此事。”

梁太后又看了看殿下百官，“众卿当中，可有谁知晓此事？”

殿下一片寂然。

梁太后呵呵一笑，对安平用道：“安卿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安平用此时已然知晓出言不当，可惜悔之晚矣，只好答道：“微臣乃是从坊间听闻而来。”

“坊间？既然安卿如此流连坊间，那便着中书省拟旨交于吏部，于出车院为安卿谋个妥帖的差事去吧。”

听罢梁太后所言，安平用偷偷长吁一口气，心中暗想，“佛祖庇佑，今日未做刀下冤魂，还留得官做，万幸，万幸！。”于是连连磕头谢恩。

梁太后从龙椅上缓缓起身，由两位宫娥搀扶来到群臣面前，“众卿皆为国之能士，岂不闻‘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卫穆虽为党项大族，然景宗在时，其族人便有不臣之举，更有祸乱宫闱之事，景宗为社稷故，尽诛其族。此事至今，已有四十载。”

梁太后边说边走到索世崖、耿善申二人近前，“耿卿、索卿，你二人莫要责怪哀家，此乃权宜之策，待重振国祚之时，哀家自会还两位公道。”索世崖、耿善申二人连忙跪倒拜谢。

“众卿，今日退朝之后，休要再提及卫穆后裔之事，此流言，无非外敌散布蛊惑人心之举，望诸位与陛下、哀家同仇敌忾，共度此难，保我邦泥定国祚绵长，令我子民安居乐业！”

众臣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待退朝之后，梁太后将罔萌讹传至账下，令其在御围内六班直中拣选几名高手，即刻前往卓啰城刺探卫穆父女之事。又令匦匣司，凡百姓中有传议卫穆氏之人，皆可匿名举报之，若属实，严惩不贷。

罔萌讹领命出了账下，来至宫城大门，梁乙埋正在那里等候多时，见罔萌讹过来，连忙招呼，“指挥使这厢来，随我前去南熏门内源盛店，有要事相谈。”

罔萌讹施礼道：“国相先行，下官随后便是。”

二人穿街过巷来至南熏门内源盛店，此时虽有战乱，但兴庆府内几处大酒楼依然如常。店伙见梁乙埋、罔萌讹二人前来，自然不敢怠慢，招呼人将店主东叫出亲自安排一间幽静小子，请了二人进去，门外两名亲兵把守森严。

不多时，店主东与一名店伙端来油饼、馒头、角子、牛、羊各一盘熟肉，几样菜蔬，又置下一罐乳浆，毕恭毕敬问道：“虽说外面战乱，小店倒也有些门路，从汉地刚刚得了几坛美酒，唤作雪酿，筛些来与二位大官人品尝品尝可好？”

梁乙埋摆摆手，“休要啰嗦，取一坛来便是。”

身后店伙连忙将酒坛搬进小子，去了泥封，正要热酒，梁乙埋阻拦道：“今日本官不用你等伺候，都退下去吧。”

待人全都退去，梁乙埋一边在汤桶中热酒，一边问道：“指挥使今日在奏殿前，可是为太后献了什么计策？为何太后突然给了妹勒取礼如此大的恩典。”

罔萌讹哈哈大笑，“国相乃是太后兄弟，又何故问起下官来？”

“指挥使此话差矣，身居相位之人，自当有离朱之明，可察针末于百步之外，纵使今日之事蹊跷，我又岂敢前去询问太后，岂不失了‘明察秋毫’之德。”

“国相此话倒也在理，今日太后授妹勒取礼都统军之职，确是我之计策，一则为抵流言，二则以削权之事令枢密南柱、西摄与妹勒取礼心生嫌隙，此乃一箭双雕。”

“倘若妹勒取礼果真举兵起事，又当如何？”

罔萌讹从盘中取了些羊肉，撒了些细青盐在上面，大口咀嚼起来，边吃边喃喃道：“平素于府中岂敢如此大快朵颐。”

梁乙埋见状，也不继续追问，取了一块羊肉，撒了青盐，与罔萌讹一同吃将起来，不住叹道：“真乃寒羊肉如膏。”

二人吃了一阵，见酒也热透了，便各自斟了一盏，举杯一饮而尽。罔萌讹又将满了两盏，“此酒也堪称佳酿。这雪酿比那汉人的解盐可是强了百倍。”然后又满饮了一盏，这才缓缓说道：“国相有所不知，现辽寇已过黑水镇燕军司，兵分两路南下，一部直逼肃州，一部直奔焉支山而去。届时与回鹘前后夹击之下，料那妹勒取礼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梁乙埋大惊，“黑水镇燕军司所部官兵莫非具是诈败？”

“正是！现黑水镇燕军司驻军并擒生军一部皆藏匿于巴丹吉林大漠之中，只等辽军破了妹勒取礼，大军自会南下奔袭，届时与甘肃军司兵合一处，一举将辽寇歼灭。”

“可这枢密南柱与妹勒取礼本就交从甚密，耿善申便是受了离间，也不会对妹勒取礼坐视不理......”

“国相又怎知甘肃军司都统军赏斯亦便是耿善申同道中人？”罔萌讹将酒盏与梁乙埋酒盏轻轻一碰，“再饮一盏，真乃美酒！”

梁乙埋呵呵一笑，“看来都罗枢相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