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风不起浪,就在郑新昌给董知山打电话还没有超过一天时间,第二天的上午席文博就喊住了从厕所里出来的董知山。
席文博面带笑容,一种说不出的笑,开门见山:“老董,邱上社的传闻你听到没有?”
“什么事?”董知山先是楞了一下,快速地检索着大脑里的所有影像和信号,邱上社会有什么事呢?
吴成德刚刚上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突然,他一下想到了昨天郑新昌来的电话,原以为郑新昌又在无事生非,他和李四元搭档的时候就一直如此,从心里压根也没有把那个电话当成一回事。
“真的没有听下面的人说什么?”席文博依然带着笑,在他的眼神中可以读到认真的成分。
“噢,是不是吴成德开会的事?”董知山说话向来是由远及进,由外及里,对不确定的和涉及到任何个人的事都异常慎重。
他知道向领导每添上的一句话都会对领导的思维形成诱导,甚至是误导,对于一些模棱两可或有待斟酌的信息更需慎之又慎。
以至于多少年来在县社做副主任的口碑唯佳,基层社但凡能和他说上话的都愿意找他“谈心”,当然,每年的好处也自然不会落下。
“看来你是知道了。”席文博慢慢收起笑容,口气还是很平稳。
董知山也笑了一下,不知是苦笑还是不好意思的笑,还是无奈的笑。
他在肚里斟酌着没有接话,不知该如何置评,毕竟是未加证实的消息,此时贸然出言似乎大有不妥。
“你对吴成德怎么看?”席文博依然盯着他一本正经问道。
“人很能干,这些年在青树社干得不错——”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也是几经席文博在大会小会上肯定的事,其他的他一时不好冒然做出评价。
“这个是自然的,如果不在青树社干得好,我们也不会提拔他到邱上做一把手,在咱县的基层社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大家公认的一个。”席文博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说,“我问你,这个人的品质和修养如何?是不是一个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人?”
董知山此时更加确信了郑新昌那个来电内容,即使是真的也不至于将一个人的品质道德全盘否定:“按我以前对这个年轻人的观察,也还挺好的呀。”
“老董啊,我们作为一届领导,对下属的提拔和任用不能只把眼光绝限在一个人的能力上和成绩上,必须把好道德品质关,如果一个人出现了无组织无纪律、唯我独尊、好高骛远的苗头,我们就必须做出及时的纠正,要治病救人,决不能助长野火。”席文博用手指轻轻地点着桌子,表情激昂而严肃。
董知山低着头听着,没有接话。
“昨天晚上,县政府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邱上供销社主任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宣布对一个老职工的副主任任命,这个朋友还在电话里调侃说是不是县社系统有这个特殊规定,是不是我席文博也能随意任命一个县社副主任出来。如果真是这样,不是乱套了吗?尽管这件事情还有待落实,可我们也不能不轻视啊。老董,你明天就动身去一趟邱上,落实一下事情的真伪,重点要借此机会考察一下吴成德的个人道德品质,实事求是地把实情搞清楚,然后我们再碰头,好吗?”
“是,席主任,我安排一下明天就去邱上。”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此次去邱上对吴成德意味着什么,他明白这次的差事并不轻松,但是又推脱不掉。
会后,张和宁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跟着吴成德走进了吴成德的主任办公室:“吴主任,你今天聘任那个姓柳的职工为编外副主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之前你也只是说要考虑给姓柳的挣到副主任工资。给他那个待遇倒也凑合,可乡级基层供销社的副主任的任免权只有县社主任会议才有,你这样做会违反组织纪律的,你知不知道?”
吴成德看到张和宁一副认真的样子笑着解释:“老张,挣到副主任工资和副主任待遇对待不是一回事吗?再说,我宣布了任命他是副主任这是事实,我怎能不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事呢?可是,我不是也宣布是‘编外’吗?”
张和宁无可奈何地看了吴成德一眼:“成德啊,我这不是怕影响到你吗?这要是传到县社,领导们会怎么想,怎么看待这个事?你刚刚干上主任,我这不是怕你因为这件事受到不必要的牵连吗?”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站起来:“也许是我多余的担心。”说着就要走出去。
吴成德是何许人,怎能看不出来张和宁的良苦用心。
他一把拉住张和宁:“是,老张,也许我是做得出格了一点,但是,我还是衷心希望您能对我理解一点,支持一点。”
张和宁疼惜地瞅着吴成德无可奈何地:“小吴啊,让我怎么说你好!之前你就先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唉,现在一碗水已经泼到了地上,覆水难收啊,你让我再怎么支持你?一切听天由命吧,如果传不到县社,如果县社不以为是就都好办。”说着摇了摇头向外走去。
这时的吴成德才恍然之间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即使这样仍然心怀侥幸,也许不会让县社知道,也许县社知道也不会看重这点小事。
但在董知山亲临邱上社后,他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用他的“歪道理”向董知山再三解释,让董知山听后哭笑不得,什么逻辑!想用起一个能人卖力,就必须让他挣到副主任的工资,给予副主任的待遇?给个副主任的名分?这听上去也太有点差强人意。
关键是这次身负重托肩负使命,要对吴成德的做人品质进行考察,就是有包容他的心不忍毁掉他的前程,也难违王命不敢草率从事,回去复命应有理有据才好说话。
决定征得吴成德的同意对邱上社的全体职工进行一次深入的谈话摸底,听听群众的民意和反响
吴成德一听董知山要普察民意,心里甚是没底。
小心翼翼看着董知山忐忑无措:“董主任,必须这样吗?”
话里没有说出来,其实心里无不担忧。
毕竟才刚刚到任,许多人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心里根本没底。况且即使做得好,即使对所有人都了如指掌,谁又能保证有人不说出不利于他的话呢?
但从董知山的坚决态度上看,此事无以规避。
事到如今,他才感到深深地自责后悔。悔恨他自己做事意气用事,轻浮,欠考虑。然话已出口水已落地,岂有收回之理?一切追悔都已无济于事。
他的心情就像晴朗的六月天忽然飞起寒雪,不得不做好被打回原形的最坏打算。
董知山和随同的一个县供销社办公室干事一起经过紧锣密鼓的两天连续紧张走访谈话,对约谈每个职工的座谈记录都做了详细笔录才告一段落。
这两天席文博也没闲着。
董知山下去后,他在县社机关的上上下下有事无事地访谈了不少机关人员,从副主任到一般常下乡搞业务与基层社接触多的股室,每到之处无不谈到吴成德,主要是采集他们对吴成德的看法和评价。
席文博原来对这个后生没有多大的印响,只是从县社副主任们和范大柱那里整理到一些他的片片断断,对他敢于创新大胆泼辣的特性和精神很是赞赏,没想到吴成德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了个越权任命!
这次可以说让他极其上心,必须对这个人这件事有真实的了解。县社必须对任命的每一位基层社干部了如指掌。
不过,他在县社机关的了解情况又与他的预期相差很远,大多人都说对吴成德不甚了解,大家知道的也是他原先掌握的,除了说吴成德在邱上社中途出走,几年后从南方回来当上了县里的改革名人,就是说他在青树社如何干的有声有色,之外并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
尽管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从他的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反倒感觉与远在邱上的小后生产生了一种好奇,似乎在无声无息中拉近着彼此的距离,也许这与几天来那么多人对吴成德敬佩的口气和正面信息不无关系。
他的调查让他感到失落,同时又感到隐隐的欣慰。
按理说当听到这个信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反感,极度反感,不可理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觉得感觉开始逆转,心中反而出现一种偏颇的倾向。
第三天,董知山回来了,对于席文博来说很漫长也很上心。
第一眼见到走进来的董知山就显得迫不及待:“怎么样?情况如何?”
“确实如此!”董知山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缓,表情认真而慎重。
“哦。”席文博只回了一句,从他凝重的表情上不难看出,这个爽快利落的回答并没有带给他想要的答案,相反,看上去还有点小小的失落。
“他确实是在全社职工大会上宣布柳六享受副主任待遇,确实是宣布任命柳六为邱上供销社编外副主任。这个,吴成德对此也承认不讳。”
“哦。”席主任又下意识回了一声,一个字!慢慢地坐在了他的大靠椅上。
“吴成德对他的冒失行为也感到非常懊悔,他没有想到只是想把柳六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下一年好好干——”
“这个柳六和他以前是什么关系,这个人有什么来头?”
“原来吴成德刚到邱上当副主任的时候,柳六只是他分管的收购站里一个负责人,那年他们确实干的不错,到责任制兑现的时候出现了一些不尽人意的事,他们的关系既是工作关系,又是一种打拼中积累起来的个人关系。”
“哦,吴成德那年的事大家都和我说了。”席文博略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盯着董知山:“依你之见这次的事情我们该如何对他处理?”
董知山听后稍稍迟疑了一下直言不讳:“纠正他的错误做法,收回他的成命,向县社做出检查,并以县社的名义便函下发全县,令行禁止!”句句掷地有声,没有半个废字!
听了董知山的话,席文博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想了一小会儿又抬起目光:“只让吴成德写份检查?这怕说不过去吧?”
“也许,但是我觉得这已经是够重的了,他毕竟是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而且——”
“年轻怎么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就可以置组织原则于不顾吗?”
“而且——”董知山没有接席文博的话,欲言又止。
停顿了两秒钟接着陈述道:“而且,吴成德在邱上社的口碑特别好,没有一个职工不赞成,没有一个职工有不同意见的,他们都希望县社能把刚刚给他们派去的这个好主任继续保留在邱上供销社,他们大伙请愿愿为吴成德承担责任。”说着,董知山给身后的办公室干事丢了一个眼色。
随行的干事从包子里掏出一摞纸来。
“这是什么?”席主任用好奇的眼光不解地问。
“这是与邱上社职工的谈话记录,还有一些是部分职工向县社的请愿书,这两天我们的全部工作内容都在这里了。请席主任再好好看看。”董知山目光非常地诚恳。
席文博拿起来粗略地翻看了几分钟,然后朝董知山深沉地点了点头:“好吧,就先放在我这儿。”接着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今天先这样,你们也辛苦了,该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的,席主任也早点回去吧。”董知山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正准备朝门外走。
一个人忽然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家定眼一看不是别人,是吴成德!
他的出现使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只见吴成德气喘吁吁,手里提着一根木棒,另一只手还抓着一个小包子。
“吴成德你想干什么?”见吴成德这阵势像是要动粗,董知山立即跨前一步,挡在他和席文博的中间厉声问道。
干事在旁边也往过来挨了挨,又挡在了董知山的右前方,一副临阵以待的样子。
只见吴成德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木棒,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席主任,我错了,我负荆请罪来了。”
“负荆请罪?吴成德,你这是要来行凶!哪有提着棍子来请罪的,还负荆!”说着,董知山不由地想笑出声来,旁边的干事也抿嘴想笑。
“这根木棒就是荆木,我特意上山砍的。”吴成德低着头说。
“你怎么不背一捆圪针来?”席文博见他这个样子也几乎要失笑,心中的一点气也顿时散到了九霄云外,故作生气地呵斥,“吴成德,没有人陪你玩这些小孩过家家,立即滚回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吴成德,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亏你能想出来!”董知山啼笑皆非。
“另外,席主任”,只见吴成德一边抖抖索索地把另一只手里抓着的小包子拉开,从里面掏出一枚印章来,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放在席文博办公桌的桌角上:“这是邱上社的印鉴,今天我也带来了。”
“你这是在将县社的军!吴成德,这套把戏你还是趁早收起来吧。”席文博生气的样子站在那里一脸严肃。
“吴成德,你不要以为你做得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出发就有理了。什么都不要说,你赶紧好好回去上班,等待组织对你的处理。”董知山的话虽看起来是斥责他,其实细读一下,不难看出其中有几分偏袒替他开脱的意味。
这时,席文博二话不说,侧了侧身从吴成德旁边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
没想到吴成德的一声喊不由地使席文博放缓脚步停在那里。
“席主任,我知道我不知天高地厚,可我并没有出格啊!”吴成德的眼里涌上泪花。
董知山一步跨到吴成德的脸前故作斥责地:“你没有出格?你都敢代替县社任命邱上社的副主任了还不出格!你的脑子是不是真进水了?”
“席主任,董主任,我那是有言在先的呀,我任命他的是‘编外’副主任,是‘编外’的呀。”吴成德声泪俱下。
“乱七八糟!不管是内与外,还不都是副主任!”董知山这样质问,其内心是想让吴成德把他的理由和委屈都吐出来。
“席主任,我吴成德的主任是县社正式文件任命的,这是编内,是体制内的,但柳六的副主任是编外的呀,不在体制内,承认他‘编外’副主任就是我吴成德个人!”吴成德强词夺理地说。
“不在体制内?呵呵。”董知山觉得好笑,“那他这个副主任封得有什么意义?”
“有!”吴成德快速地抹了一把泪,“我想重用他,让他全身心为邱上社工作,在不违反县社规定的前提下必须打破常规,必须带邱上供销社闯出一条路,创出一流业绩!席主任,董主任,县社寄予我这样的重担,我不敢稍有懈怠啊,我必须激发出所有人最大的能量!”
席文博听到这里低着头倒背着手朝楼下走去。
吴成德该说的话都说了,看着席文博离去的背影杵在那里不知如何好。
董知山朝他递了一个眼色:“回去吧,莽莽撞撞,就会添乱!”
听着席文博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董知山把刚才搁到桌子上的印章塞到吴成德手里压低声音:“你先回去,有事我会通知你。”
吴成德一把握住董知山的手,一脸激动和感激:“董主任,那就全依靠您了。又让您多费心了。”
“你呀你!回去吧,你就会添乱!”董主任推心置腹地嗔怪道。
吴成德心急火燎地来又心事重重地去。
放着舒舒服服的一片好光景不享受,当着消消停停的一方小主任不好玩,非要显能逞强弄出些是是非非烦烦闹闹来,真真是好没来由。
好在又到年关,大伙都开始忙碌着置办年货。武荷香的心情也不好,他还要竭力哄武荷香开心,也就暂且把这些烦闷抛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