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仲冬,最是冬至岁节。汴梁最重此节,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四方则之为师,士庶所重,如馈送节仪,及举杯相庆,加于常节。
次日清晨,常嵩三人早早便起身洗漱用饭,此时潭州衙署外,正有术士观云气以卜休祥。冬至乃一阳生,一阳后日晷渐长,杜甫曾有诗曰:“愁日愁随一线长”,比孟月则添一线之功,为贺这一线,潭州百姓杂遝于九街;妇人小儿,服饰华炫,往来如云;更有士绅乡民,无论尊卑,皆往寺庙拜谒祈福。好一番热闹景象。
蒋氏族人乃是荆南迁至潭州,自然府中建有影堂,待常嵩三人来到蒋府,府中祭祖仪式已启,三人便远远候立堂下观看。只见堂上早已陈列烟燔所制三牲牲首并香果、清茶。须臾乐声起,两青衣举箱出庭,手捧乃是红袍、红衣,蒋母由侍女搀扶起身,对蒋元毅道:“此物乃是尔父在军中为押正时,因其有功,得所赐者。”
蒋元毅泣而参拜,身后蒋元海、蒋元睿也纷纷跪倒在地,施大礼。待拜过,才开影堂列祭,蒋元毅为长,宣读疏文以告之。
此时,常嵩三人向影堂内看去,只见影堂内设蒋家曾祖考妣坐于影堂,南向,设祖考妣坐于其东南,西向,各有桌椅,设盥盆帨巾于西阶下,设承版桌子于西方,火炉汤瓶火箸在其东。酒瓶盏注置于东方,设香桌于中央,置香炉炷香于其上。
常嵩乃是大户出身,见此场景,微微点头,口中喃喃道:“区区押正身后能受此仪,倒也排场。”
待祭祖礼毕,蒋元毅持刀将烟燔牲首剖开分与众人饮福。蒋元海见常嵩三人已到,便亲自过去行礼。常嵩客套,问道:“二郎肋间伤势可还要紧?”
蒋元海连忙回道:“不打紧,不打紧,烦劳常校尉牵挂,请三位过去那厢一同饮福可好?”
常嵩自是不把这押正之“福”放在眼中,假意推脱,唐萧、殳婳二人倒不见外,走过去取那牲首来食。
蒋元睿见殳婳过来,整了整衣冠,托了两盘迎了过去,“唐大官人、殳大官人,来来来,一同饮福。”
众人如此热闹一番,蒋元毅看时辰不早,便命人前去布置家宴,待安排停当,便亲自过来引着众人前去后院书房议事。
待众人各自落座,蒋元毅先唱了个无礼的喏,开言道:“三位适才久候多时,还请见谅。不知常校尉昨日所说要紧事,乃是何事?”
常嵩并未先将龙璜之事讲明,而是淡淡说道:“蒋校尉平日里倒有银子寻觅,若只凭俸禄,怕也不能如此吧。”
此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也就罢了,常嵩乃是京官,此话一出,哪个不怕,蒋元毅心下揣摩不透,便只得如实作答:“常校尉也知这潭、邵两州之间上下梅山自马楚以来为莫徭占据,我朝以来不时侵掠、耕垦省地,至官家承袭大统,朝廷议开梅山,梅山蛮始平。我等平蛮中,倒也有些功勋,得了些朝廷的恩赏。再者,潭州产茶,茶为利者甚厚,若转至西北,利常至数倍,而京师所用之茶,皆从荆南而转,此二地,下官具有门路,故此年中倒也有那万两的银子寻觅。”
常嵩听罢点点头,“蒋校尉所说门路,莫不是朱赤门各堂口所在?”
蒋元毅微微一怔,立即答道:“正是。不敢隐瞒上差。”
常嵩见蒋元毅神色异样,于是呵呵一乐,“蒋大郎莫慌,本官来至潭州,并非为得银钱之事,且本官素与御史言官无甚来往,有此一问,皆因此番前去广州,需借朱赤门各路眼线之便。”
听常嵩如此一说,蒋元毅这才安下心来。“朱赤一门,自下官蒙恩接管以来,已于江南遍地广设堂口,布设眼线,若说广州,更有‘岭南堂’,堂主吴锵,也是自家兄弟。”
常嵩道:“这便好说了。”于是将查寻龙璜之事悉数讲于兄弟三人。蒋元毅听罢,眉头紧锁起来,踌躇半晌才说道:“若沿官道南行五六百里,有处所在名曰‘万华岩’,此处虽为郴州所辖,但这几年出了位衲子,自称‘长通僧’,这长通僧传闻有那驭鬼之能,信众颇多,便在万华岩建了一寨,四下劫掠,郴州知州黄照邻不想大动干戈,于是派人招抚数次,皆未有果,其后先派厢军围剿,又来潭州请了一都人马,均被信众所阻,照邻仁慈,不愿伤及无辜,故此郴州官道现已封禁,几位若入连州,需绕道苏仙岭才是。”
蒋元睿连忙接过话来:“若绕道苏仙岭,无人引路,怎能过得。若不弃,元睿便与几位同去广州可好?一则引路,二则承了掌门之位,理应与各位堂口主事见上一见。”
常嵩素来不将山贼草寇放在眼中,听蒋元毅所说,却也不以为然,拍了拍腰间佩刀道:“三郎愿同往,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无需绕道而行,莫说一位贼衲子,便来上百千位,常某也定领兵剿了,”说罢看看蒋元毅,似是想起什么,旋即问道:“黄州牧可是同了防御使之职?”
“正是。”
“罢,那就烦劳大郎手书一封与那黄州牧,待我等到了郴州时,定要助他解这心腹大患。”
不多时,蒋元毅具好书信交于常嵩,众人又聊了一阵,见天色不早,蒋元毅命人布下酒席。三人与蒋家亲眷吃喝一阵,便回到客栈休息。
三人在潭州城内又逗留两日。这日清晨,蒋元睿背了行囊,早早便在客栈门口等候。待三人出来时,正看见蒋元睿身旁三匹快马。
见众人出来,蒋元睿笑道:“哥哥念着几位辛劳,特意选了三匹快马,这一套鞍具也是选了上好的。快马加鞭,一路南下,愈发煦暖,岂不大好!咱们即刻动身?”
三人与蒋元睿唱了喏,搬鞍认镫,便往南门而行,远远便看见蒋元毅、蒋元海两兄弟于南门内站立,身旁置了张桌子,上面一坛酒并六个盏。
待到了近前,蒋元海已经将酒盏斟满,蒋元毅捧了分与众人,道:“此去路途遥远,元睿素性顽劣,一路之上还仰仗诸位照顾左右,护其周全。元毅代蒋家上下谢过诸位,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都满饮,蒋元毅又取出一个小包袱递到常嵩手中。常嵩掂了掂分量,确实压手,刚要开口,蒋元毅抢先一步凑到常嵩近前,耳语道:“黄金五十两,不成敬意,常校尉万勿推脱才是。他日蒋某若仕途略有差池,还望常校尉多多照拂才是。”
常嵩点点头,将包袱往胸前一系,从新上马,抱拳拱手:“那我等告辞了,待办了差事,咱们此处再会!”
四人策马扬鞭,一路南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