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此等人物对卫朴青睐有加,自然卫朴之能不在其下,且天文、卜算更胜沈括。
虽初来汴梁,但卫朴常听沈括谈论朝廷故实、耆旧,自然谙熟。临行之时卜了一卦,自知现下局势已然波谲云诡,庙堂之上虽然人人道貌岸然,却又各有存心,便暗自打定主意,于京中只推新历,无问他事。
那日朝堂之上,司马皓所言天象,神宗退朝之后,命人问过沈括。沈括据实以告,此天象确指西北生变。其后,沈括便对司马皓多有留意,观其言行,验其学识,无不钦佩,更对卫朴多有提起。卫朴见沈括如此评价,自然心生结识之向往,不过卫朴毕竟得道,更愿因缘结识,不愿刻意为之。果然今日在瓦子遇见。
二人相遇,自知天意如此,又恰巧生了缘起之念,便知此番必因新历而生瓜葛干碍。看罢几折酸调,卫朴问道:“少监可知,灵台郎尤瑛正拟奏折,言天久阴,星失度,欲谏言官家罢免王荆公。”
司马皓淡淡回道:“此事倒也常有。”
“少监可是觉得,置元失当,而改天时,天时不正,而衰国祚?”
司马皓知道卫朴并非凡夫,索性不加隐瞒,“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古者卜筮,将以决疑,今之卜筮则不然,计其命之穷通,校其身之达否。自然干系君王、社稷之盛衰。”
“所以依少监之见,王荆公所立之事皆为有悖天时之举?”
“正是,真宗在时,司天曾言:抱珥,黄气充塞,宜不战而却,有和解之象。故此真宗订立檀渊之盟,国运始衰。君子当相时而动,荆公变法无过,过在不合时宜。”
卫朴点点头,“少监所言极是,然我朝积弱已久,若欲改弦更张,非是一代君王所能及者。荆公亦然,寿有定数,非是有生之年可成新法。”
司马皓听卫朴所说话中有话,一把揽住卫朴腕子,“教授此话何意?”
卫朴缓缓起身,“此处不宜详谈,你我寻个私密的去处。”
二人离了保康门瓦子,司马皓引着卫朴行不多时,便见一处茶寮。二人迈步进入,司马皓见客殿中有人正在垂手等候,身后仆从手中捧了茶具。于是对卫朴道:“此处乃是茶亭,少顷二楼台阁中便要有人斗茶。”
“这般时节,既无新茗,又无活水,却要斗茶,果然好兴致。”卫朴笑道:“少监,斗茶之人为何不相时而动呢?”
“无非兴趣使然。”
“少监可知,岁过七月中,逢望日,民间常具素馔以享祖先,再织竹作盆盎状,贮纸钱,承以一竹焚之。视盆倒所向,以占气候,谓之:向北则冬寒冷,向南则冬温,向东西则寒温得中。”
司马皓对此坊间之术颇为不屑,随口道:“此乃俚俗。”
“虽为俚俗,却皆为民意,民意聚而成天意。故本无天意,聚之而成‘天’。真宗时,两京诸路管内,应元象器物、天文星算、相术图书、七曜历、太乙雷公式、六壬遁甲、兵书、先诸象历算等,已不得存留及衷私传习。若真如此,朴之所能又从何而来?”
司马皓听卫朴之言颇堪回味,于是坐得近了些,“我也正是此意。”
“既有此意,何须心焦如此?”
“教授也善卜筮,当知官家之后便再无拥立变法之君。叫人如何不心焦。”
卫朴听罢,稍一迟疑,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少监亦有所察?可是......”说到此处,卫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六”、“十一”。
司马皓环视一遭,见四下并无旁人,便低声道:“兄终弟及,十一子乃虞宾。”
卫朴低声长叹,“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啊!”
司马皓此时恍然大悟,“教授之意,当另有其人?”
卫朴点点头,“少监不曾卜过此事?”
“如何未卜,然此子已然薨逝。”说罢握住卫朴一手,在其手掌中写了个“次”字。
卫朴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此子未薨。”
此话一出,司马皓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未说出话来。脑海中思忖此等大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居然在大内之中也有此瞒天过海的手段。
卫朴见司马皓沉默不语,又道:“现下已在宫外。”
司马皓这才回过神来,“人虽在,可日后如何承继大统?”
“正因如此,我与存中才撰新历,弃旧弊。”说罢从身上取出一枚破碎玉璧,捧在手里,“少监定然识得此物。自当知晓其中奥妙所在。”
司马皓定睛观瞧,果然是一枚“十二支璧”,心中一惊,“教授与沈校勘也知此物功效?”
卫朴此时方才面露喜色,“听少监之意,此刻乾坤已然扭转?!”
司马皓苦笑一下,“罢罢罢,既已如此,教授无须多问了。”
二人正说时,忽听得楼上台阁内一阵喝彩。司马皓起身前去搀扶卫朴,“今日你我二人莫要再议此事,想来楼上定是有人分茶行令,便去凑个热闹可好?”
卫朴也有此意,于是合道:“同去,同去。”
待司马皓与卫朴来到台阁,正好有人行茶百戏,围观众人连连叫好。司马皓凑近观瞧,原来行茶百戏之人,可以注汤分茶成字,身旁四人各自行一句茶令,那人再以令点茶,字泛于汤表。
此时有令官道:“此茶点的变幻莫测,莫不如以‘变’为题,无需扣‘茗’。”
四人当中一人先开口道:“西风乍起云横渡。”第二人接道:“北湖南埭涛难驻。”第三人道:“生平高节难为绩。”第四人思忖片刻,道:“变通只在须臾处。”
卫朴听罢,喃喃道,“莫非说的荆公?”
司马皓附耳道:“此令来的确巧,正是西、北、生、变。”
卫朴又品味一番,果然藏头正是“西北生变”,于是点点头,心想皆是天意。
二人刚回座位吃茶,便听到有人呼喝,“何人在此妄议变法之事?端地是哪个如此疏狂?”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楼下上来一人,身高不过六尺,黑黢黢一张面孔,众人见了一哄,“我们当是哪里的差人,原是李四郎。”这李四郎虽读经书,中过举人,却是游手之徒,心地匾窄。平日里也无旁的作为,就以这分茶为生,却是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久而久之,众人却不把他放在眼里。
适才分茶这位,名唤许六,却是个茶百戏的好把式,闲时众人也多敬重,只可惜运合当受此苦,撞了这个对头。
旁边有人道:“李四郎忒认真,只是歪谈乱道的,哪就敢议变法。”
李四郎双眼一斜,一阵冷笑,“西风乍起云横渡、北湖南埭涛难驻。这两句兀自可恕。生平高节难为绩、变通只在须臾处。不是说王相公变法不成,又待怎讲?!”
李四郎如此这般,原是有位同窗在京中为官。李四郎闲时便去浸润他,每隔三五日就去谒访,实则指望这位同窗引荐出职,欲做官。此番握了许六等人把柄,更是不肯放过。
许六等人听李四郎这样一说,个个面色铁青,也不知作何打算,兀自原地,面面相觑。
众人正焦虑时,司马皓起身过来,对李四郎施了一礼,“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四郎上下打量一番司马皓,回道:“担不起一个贵字,李四郎的便是。”
司马皓上前几步,附耳道:“阁下若有举报之意,需有证物才可,口说无凭,他人如何采信?”
李四郎听罢颇觉有理,于是向店伙要来笔墨,刷刷点点将适才四句诗写下。刚收了笔,却不料司马皓劈手将诗夺过,放入怀中,笑道:“好个大胆的李四郎,意在染指王相公变法之事!”,说罢拍了拍怀内诗文,“有尔亲手所具诗文为证,该当何罪。诸位,便与我拉了他去见官!”
众人见反客为主,于是一哄而上,拉扯李四郎便要去见官。
李四郎自知中了司马皓的计策,此时百喙莫辩,寻了个空档,掉头便跑,众人哂笑了一阵,也不去追赶。
许六为表谢意,便请司马皓、卫朴二人过来吃茶。司马皓低声对卫朴道:“教授适才也听得,坊间常有此事,长此下去,法未变,人心具已不足。”
话虽如此,但司马皓心中因卫朴所说神宗次子尚在人间之事早已起了波澜,不免憧憬一番后世景象。待欲用“云苍宝鉴”观之之时,才想起自投毒王安石之后,便再无用此技之能。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想“怕是师兄也用不得这云苍宝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