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厚重的雾气将上京城罩了起来，窗外白蒙蒙一片。祝筠三人围坐在桌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面。

高照不喜吃面，大宝很少做。今番热气腾腾的面出锅，大宝却道是将军吩咐。祝筠不知何故，亦没有心思追问。

“可恶，见我们被燕国欺负就乘人之危，后凉太可恶！”张冉一口怒气刚咽下，另一口怒气又升腾起来，“老周你怎么没去练兵，把那群混蛋打趴下！”

“后凉所处的蜀西山势连绵，我练的水军似乎不是当下最要紧的。”周凌慢条斯理地夹起面，吹凉，送入口中。

“老六此时一定带兵支援到巴蜀，好想飞奔过去，同老六并肩杀敌。”张冉拎起筷子耍了一招。

周凌端着碗往旁边挪了挪，袖子拂去张冉溅起的尘埃。

“将军是不是也要出征。”祝筠拎着筷子戳着面，丝毫没有吃下去的心情。

“当然，”张冉得意地将筷子插进面里，一脚踩在凳子上，“不是我吹，就咱将军的威名朝哪儿一喊，一准儿把敌军吓退三十里。”

“周校尉也走吗？”祝筠望着周凌。

周凌嚼着面应了声“嗯”。

祝筠鼓起莫大的勇气，“那我可不可以也去。”

张冉顿住，皱了皱眉，拖着椅子坐到祝筠旁边，语重心长道，“长安啊，你别听我瞎扯觉得打仗就跟打擂台似的。其实战场上很残酷的，那里拼的不只是输赢，是生死。你不能把敌人打趴下，敌人就会把你打趴下，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知道，可我想和你们一起。”祝筠放下筷子郑重说道。

“战场是吃人的地方，你不会舞刀不会弄枪，你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吗？”周凌反问。

“老周，你不要那么直白。”张冉一脸嫌弃的驱赶周凌。

“我……”祝筠低下头，喃喃低语，“我舍不得，不想离开你们。”

“嗐，后凉那种蹩脚小国，我们将军三拳两脚就收拾了。大夫不是说你的膝盖要养个一年半载，你就安心在上京城静候大军凯旋吧！”

祝筠低头看着碗里面，鼻子酸酸的。真没用啊，又想流泪。

“老周——”雾里传来高照洪亮的声音，紧接着中堂的门被推开，高照携着一身雾气踏门而入，“收拾东西，明晨出发。”

“这么急？”张冉惊起。

“后凉一日攻占三城，兵至榆关。榆庆太守举城皆兵。此关若破，西北至西南四城十八县瞬息暴露在敌军的铁骑下。”高照言语飞快。

“连下三城？”周凌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多少人马？”

“二十万。”高照答。

“二十万！”张冉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

“后凉向扶安王朝借兵，势在入主中原。”高照就近坐下，又吩咐祝筠盛碗面来。

“那群蛮人。”张冉忿忿。

“鄂北守军十万，陆六支援榆关最多带去五万，兵力悬殊，榆关难守。”周凌冷静分析道。

“若无退敌良策，也只能硬撑，要么撑到后凉粮草消耗殆尽撤军，要么撑到援军，将鞑子驱逐出境。”

“那要撑多久？”张冉插嘴问。

祝筠腿脚敏捷，一路跑着从后厨端来碗筷。

高照提起筷子搅了搅面，“地方粮草供给尚且不知，但我方徽州军整顿需要的时间，加之朝廷从各州郡招募兵力，最快一个月。”

“硬拼不过，那便奇袭，”周凌起身，“有地图吗？”

“书房左手边第二排架子上。”

张冉将碗里的面一扫而光，“那我去收拾包袱。”

屋里转眼就只剩下祝筠和高照二人。祝筠挪到桌子边上，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仍忍不住低音喊了声，“将军。”

“我走后，就剩你和大宝看家了。”

祝筠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被将军抢了先。想想也是，自己又不会骑马，死皮赖脸的跟着将军也只会是个累赘。

“看好铺子，我还指望你赚钱充实军饷呢。”

祝筠应了一声，支吾着点点头。

高照望着面甚是不和口味，方想起一件事来。遂从袖中掏出一团宣纸递给祝筠，纸中好似包裹着物件。

“给你的生辰礼。”高照忽然道。

祝筠一愣。

“你那身契上写着你的生辰。昨晚特意告诉大宝今晨做长寿面给，打算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夜里就起了战事。打开看看。”高照笑言。

祝筠抬起头，那一刻他眼里的将军仿佛不是肩负边关紧急军情的将领，只是普通人家里的兄长。

雾太浓，模糊了眼眸。

“是那枚印章！”祝筠拆开宣纸，惊喜道。

虽然还是那枚驿站掌柜相送的“祝君长安”印，但经高照妙手雕琢，俨然化作一方珍宝。章体四面镌刻上梅兰竹菊，顶部精雕细琢，似是一幅画。连绵山脚下潋滟湖泊，一叶扁舟随风飘流。软玉价廉，带着微微瑕疵，高照却巧妙的利用瑕疵，将其化为层层涟漪，静中有动。

“这玉里的杂质亮晶晶的，好像湖水里的星星。”祝筠眼尖，一眼便看到玉雕精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便是仿着这句诗雕的。”

“将军一念诗，仿佛真就看到小船徜徉在漫天星河里。”祝筠欣喜，忘却一瞬间别离的忧伤。

“喜欢就好，不枉我雕琢半宿。”高照放下筷子，“你去帮张冉收拾收拾，那小子丢三落四的，你总归心细些。上京城里还有许多未尽事宜，我要交待一下，晚上留宿候府。”

“那将军出发前还回来吗？”祝筠恋恋不舍地问道。

“应该会吧。”

祝筠不晓得军武之人出征前需要备些什么，问冉大哥，不过大大咧咧回了一句，“干粮。”想来也是，将军日夜兼程，身子保重的要紧。遂将前些时候替军师购置的许多补药，收拾进包袱里。

祝筠在库房里转悠一阵，又挑了些轻便宜携的物件送往西院。西院院墙下的翠竹已经变作深绿，晨雾散去，氤氲的绿叶好似被刷洗过。祝筠出来时望着肥硕的叶片发了好一会呆。那日中秋，祝筠有幸看出账里的缺漏，用竹叶标记出来。第二天被将军发现时，手里正攥着一把竹叶不知所措。那是回上京城后第一次帮将军做事。如果能一直做个对将军有用的人，那该多好。

干巴的竹叶会打起卷，卷成细细的长针，像放大的毛尖。祝筠忽然冒出一个有趣的念头，伸手摘下一片片竹叶，用衣服兜着回了东院。少年行事，总有一股凭心而动的冲劲。

傍晚，张冉奉高照之命带了个人回来。祝筠识得，故人李骥。只是一身酒气，颓颓然，全无了曾经的蓬勃意气。

“我也不想把他带回来，真是个讨厌的人。”见祝筠眼中不知是惊慌还是疑虑，张冉安慰一番。

“不用太在意我，听将军的就好。而且将军之前有交代过。”祝筠看着躺在床上大字朝天的李骥道。

张冉叹了口气，说起原委，“今日陛下去了侯府，谈及出征后凉突然，体恤将军辛苦，问将军在京还有何未了之事可帮忙解决。将军竟然求陛下放李骥。当时陛下脸色就变了。多亏侯爷和长公主在。”

“将军求，陛下就放人了？”

“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嘛。但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出了大牢就跑去喝酒，两坛酒下去，躺在街上烂醉如泥，”张冉咬牙切齿，“李家父子扶太傅灵柩回乡，他斜巷里的别苑又被查抄，将军好心，就让他在这里落脚。”

屋子里的人翻身打起呼噜，留给张冉一个不屑的背影。

“你放心，他刚在街上被将军训了一顿。将军原话是这么说的,”张冉清清嗓子，背起一只手，模仿高照的语气和神态，有意对着窗内烂醉的李骥再喊一遍，“太傅病中，我探望过一次。那时他疑心你大伯，将你与你表哥交给我，托我保你们周全，保住李家香火。后来祭酒事败，大殿之上，太傅也只是想用自己的命赌陛下旧情。否则，你爹做得事，诛九族都不为过。我言尽于此，你若继续消沉，枉费的是太傅的苦心。”

“冉大哥学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祝筠笑笑，“不过他好像受伤了。”

“他替陛下办事，不听话，自然就被陛下下令教训了一通。倒霉催的是我，还得替他去请大夫。”

祝筠见张冉不情愿的样子，便道，“我去吧，冉大哥留在府上休息。”

“罢了罢了，”张冉伸手拦下，“背都背回来了，也不差请趟大夫，我去吧，可能过会儿还要你帮着给他敷药。”

夜里，祝筠翻出小小印章，借着月光看将军雕出的星河清梦。没想到生辰是这样的一天。将军，我还可以和你一起过下一个生辰吗？

冬来十月终，送君万里征。

本以为将军出征前还会回来吃顿饭，把盏送别，却不料那顿长寿面竟是出征前大家围着桌子吃的最后一顿。

临行时高照甚至没有进府，只是牵着黑驹在门口吼了一嗓子。

“长安，我走啦！”张冉招呼。

祝筠飞扑出来。

将军心系大魏江山，豪气干云，祝筠不想学那闺中怨妇般哭哭啼啼地送别将军，尽管眼圈已经泛红，但他还是狠狠憋着泪。

祝筠捧起盒子上前，思索了一晚上告别的话，不说出来难受。

“将……”祝筠一开口，嗓子瞬间沙哑了，声音是从喉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祝筠不敢再张嘴，他可能一个字都发不出声来，而且再继续肯定会哭出来。

祝筠瘪着嘴，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特别丑。

“我托候府的老管家帮忙照看着，李骥若欺负你了，尽管告诉老管家。自有明王收拾他。”

祝筠低着头，点了点。

“我不在，怕你镇不住，所以府上留了两个护卫。他们都是镖局出身，身手很好。”

祝筠继续点头。

“好了，我走了。”高照拍了拍祝筠的膀子。

祝筠应声抬起头，再次尝试张开嘴，“将军，要保，保……”

祝筠哽咽了，那一句“保重”终究没能完完整整说出口。

祝筠捧着盒子，被高照忽然张开的双臂搂在怀中。

“这里就是你的家，等我回来。”

本来没觉着怎样，可将军胸膛的温暖从四面八方扑向祝筠，眼泪霎时就要夺眶而出。

祝筠实在怕将军嫌弃自己这副哭鼻子的模样，遂把盒子往将军怀里一塞，转身就跑了。

“将军，我觉得长安舍不得你。”张冉咂咂嘴。

“这个小呆子，想哭就哭呗，瘪着嘴，以为谁看不出来。”

“我猜他肯定是回去捂着被子哭。”张冉叹气。

“由他吧，哭够就好了。”高照翻身上马。提起缰绳，一声长喝，潇洒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