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耶律乙辛知辽国北院枢密使,进魏王。耶律乙辛其人,风仪虽俊美,然外和而内狡,于朝堂之内,大行党同伐异。自平定重元之乱以来,更得道宗赏识,日益专恣,恃宠不法,门下贿赠络绎不绝。凡阿顺者,乙辛自然荐擢,凡忠直者,则遭其斥窜。故此时谚有云:“宁违敕旨,无违魏王白帖子。”
虽跋扈如此,但朝堂之上,南府宰相萧惟信自持位高权重,屡抑乙辛,故乙辛觊觎南府之位已久。此番发兵攻夏,乃是乙辛进资之机,一番力排众议之下,道宗命驸马萧霞抹任征南大将军之职,统领四万辽军,直奔西夏黑水镇燕军司杀来。
临行之时,耶律乙辛将一张舆图交于萧霞抹,令其破镇燕军司后,务必率兵南下,按舆图所示,去往巴丹吉林大漠之中寻觅一件“圣物”。
此刻萧霞抹所部虽破镇燕军司,但萧霞抹却也不敢倾巢而出,只点了一千人马,由云麾将军耶律向宴与副将褚友良二人指挥,先行往巴丹吉林大漠腹地而去。
二人领兵行军数日,便见一处海子。
时西夏葬俗,多以火葬,而此处海子,却有碑亭一座。耶律向宴令大军停下,取出舆图仔细端详对照一番,又传给身旁褚友良,“友良以为可是此地?”
褚友良又是一番端详,却也不敢定夺,“舆图之中未见此处碑亭标记。依将军之见当如何?”
耶律向宴甩镫下了坐骑,踱步到碑亭近前,只见当中石碑,碑座至碑首,高约丈余,宽不过三尺,碑上刻着几个大字“傅党大将军镇”。再看碑亭,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上刻五福贺寿、喜鹊登梅,一派汉地意境。
耶律向宴看罢不禁喃喃道:“不似夏人所为。”此时褚友良也来至碑亭前,耶律向宴指了指碑上大字,道:“傅党乃是何人?”
褚友良回道:“乃是六十花甲太岁中己未太岁。”
“莫非此碑于己未年所立?”
“末将不敢揣度。”
耶律向宴正欲踱步到碑亭之后,却被褚友良拦住,“将军不可大意,恐有机关埋伏。”
褚友良命几个军士在碑亭四周查验了一番,见无甚不妥,才陪着耶律向宴转至碑亭后,但见碑亭后墙壁之上赫然刻有一卦。
“友良来看,此卦莫非艮卦?”
“正是艮卦,对地支为寅。”
“友良略通堪舆,此处如何有此一卦,可否告知一二。”
褚友良取出一根磁针,伸出食指,将磁针置于指甲之上,辨了南北,不禁眉头紧锁,“此处非是正对东北,如何会有艮卦。”说罢收了磁针,缓步围绕碑亭盘桓起来。
看了一阵,褚友良对耶律向宴道:“此处向首有水,八白令星颠倒,虽座后无峰,但亦可令家人疾病连绵。依末将之见,此处立碑立穴,不合章法,似是疑冢,圣物当另有所在。”
耶律向宴沉思一阵,开言道:“若依友良之见,此处立穴,当于何处?”
“月城当于碑亭以北,结穴当于其间。”
“如何不见月城?”
“恐是风沙掩埋所至。”
“若说风沙,为何碑亭无虞,便是未能尽没,当半掩黄沙才是。”
褚友良被耶律向宴这样一问,也是疑窦丛生,不知如何作答,伫立原地苦思冥想。
正在二人思忖之际,忽见斥候来报,说是四名香客并一众僧侣自南而来。二人于是罢了猜想,连忙命军士在南面埋伏起来。
不多时,果然有僧侣并四名香客远远而来,正是泥讹巍山,令部氏兄弟与道诚等人所扮。众人来时,早已定好计策,此刻见对面辽军一队人马兀自那厢,连忙佯装惊慌,抹头便逃。
耶律向宴见状,令弓箭手射出一支响箭,顷刻间杀出一哨人马拦截在众人面前。为首都头倒也客气,对道诚抱拳施礼,“大和尚莫惊慌,我家将军正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和尚前去解惑。”
众人个个面露怯色,那都头不由分说,命人将众人押至耶律向宴面前。
耶律向宴假意怒道:“大胆!令你等好生相邀,如何这般鲁莽!”说罢亲自来至道诚近前,双手合十,“长老受惊了。本将乃是征南大将军萧霞抹麾下听命耶律向宴,请教长老法号?”
“贫僧道诚。”
“原是道诚长老,但不知长老一众人等,从何处而来,欲往和处而去?”
道诚看了看那厢碑亭,口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等正为得将军身后之事而来。”
耶律向宴听闻“身后之事”四字,顿觉心下不悦,却也不便发怒,只得继续问道:“不知此处所葬何人?”
道诚微闭双目,“所葬之人与老衲了无干碍,老衲无从知晓。”
“既然了无干碍,长老何故至此?”
道诚突然二目圆睁,“将军与我邦泥定却也了无干碍,又是何故至此?!”
一旁褚友良手扶刀柄,双眉一横,“老和尚休要再逞口舌之能,仔细误了性命!”
耶律向宴连忙揽住褚友良手臂,“友良不可无礼。”
身旁泥讹巍山见情势不对,装出一副惊慌神色,抢步出来对褚友良下跪施礼,“将军开恩,请将军绕过我等!”
褚友良仔细打量一番泥讹巍山与令部氏兄弟四人,个个如金刚力士一般,此刻下跪施礼,却又如鼠辈,于是问道:“你等又是何人?”
“小人等乃党项令部氏,久居于此,以护送商贾往来为生,此番领了大和尚差遣,故此护送长老们来至此处。”
“你可知此处乃是何地?所葬何人?”
“小人等虽不知,但大和尚临行之时,命小人等来此处另有安排。”泥讹巍山边说边指了指身后骆驼所驮担仗,“悉数尽是些掘地的家什,恐是来开掘的。”
耶律向宴听罢点点头,来到道诚近前,伸手按住道诚肩头,“长老还有何话说?若想留得命在,还不如实招来!”
道诚长叹一声,“只怪老衲生此贪念,果然因果不虚。也罢,众人无辜,老衲便据实相告,只求将军莫要害了众人性命才是。”
“长老慈悲为怀,本将应下就是。”
道诚缓步来到碑亭近前,眼看海子边点缀丛木,虽枯却尚留生息。沙海本寂,然丛木一旦生,便难消散,正若苦者可生坚者而后不息。
道诚似有所悟,微微一笑,才开言道:“先帝在时,为定宫闱之事,便依汉人地师堪舆之术,在此地设衣冠冢一处,已有经年。彼时坊间只道此处乃先帝家事,故无人觊觎。却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人言此处衣冠冢内藏有先帝一件圣物,此物价值连城,只惹得各色人等竞相来此寻觅,却终未有所获。”说到此处,道诚望了望碑亭,“适逢战乱,我等既为自保,也是起了一时贪念,故此前来,既然将军已将碑亭掘出,恐是天意眷顾。”
耶律向宴不愿明言,附和道:“本将来时,确实掩于黄沙之下。”
令部颂风指了指一旁沙丘,插话道,“长老所言不虚,将军果然有缘,将军且看那厢沙丘,此地若遇大风,便是这般大小,一个时辰能行两百余里,似这碑亭,顷刻覆于黄沙之下。”
褚友良听罢心下不妙,于耶律向宴耳畔低声道:“定是有人捷足先登!”
耶律向宴心头一紧,急忙将话岔开,“既如此,那还望长老明示这月城所在。”
道诚用手指点碑亭以北,“传闻从此北行十七丈便是月城。”
耶律向宴吩咐道:“事不宜迟,速速命军士前往开掘!”
褚友良领命,亲率军士丈量开掘。
就在此时,只见西北乾天穹庐之上团团墨云,耳畔犹闻一阵呼啸似鬼哭神嚎,远处阵阵沙雾席卷,直冲霄汉,广漠为摇风怒扯,顷刻间乾坤混沌,茫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