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上两个月夜班,好不容易到最后两天,大家轻了口气,终于熬到头了,各人都在心理盘算着怎么好好打发这难得的一天。
谁知到晚上上班,产前会,组长通知大家仍不转班,组长给大家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夜班主管李永福也站出来了,个子不高,四十开外,短发微胖,一双眼睛又肿又小,此时正着双手给我们训话:“工厂也知道你们辛苦,正在想办法改善车间环境,二次铜自动线在安装,一次铜也快建好了。”它指着我们身后的一堵墙说:“就在这堵墙的后面,从后山专门开避了一个场所建车间,最多不有一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了,会增加新的机器,还会给一次铜增加一条自动线,减减你们的压力,你们好好干,为厂里出力,厂里不会亏待你们的,只要你们做够一年以上,就可以得到提升。付出总有收获,我也是从员工做起的。现在所有的材料就压在你们制程,就看你们演戏了,谁它妈不好好干活,给我走人。”
一个员工哼了一声,从队伍里走出来,对李永福说:“三个月没一天休息,真拿我们当机器啊,这种血汗工厂不值得我在这里浪费青春。麻烦把工资结算给我,我不做了。”
李永福见这个人这么大胆,在这当口竟当面提辞工,一张脸怎以挂得住,大声说:“辞工也得提前一个月,想结完所有工资,也得把下一个月做完,现在走算旷工,旷工一天扣三天工资,旷三天开除处理,一分工资没有,你玩得过厂里么。”他指着那个员工:“你,下班前把你的辞工书交到我手里。”然后冲大家一挥手,散会。
杜友缘边上下铜槽边骂,李海波也难掩心中愤怒,因戴着防毒面具,叽叽哇哇我听不清骂什么,总之是十分不满。我也很生气,难道工厂都这样,什么决定只想到利益,丝毫没考虑员工感受,员工的感受算个屁吗。大家这回也不相互取笑讲浑笑话,都纷纷指责工厂的种种不合理的地方。只有组长刘洪军进来时才稍稍收敛一些。
“嗐,知秋,你以前的工厂是这样的吗,每天12个小时连上天班的?”
我摇摇头:答道:“没有。”
“我以前在一个厂里做,有个老板跟我还挺好,经常跟我打招呼。”他说:“也经常到制程上走动,有次问我一个月工资多少,我说四百多元,他连连叹息,说他吃一顿饭都不止这么多钱,说我们不容易。”
我很奇怪道:“不会吗,他是老板还这么说,不怕引起员工满吗?”
“不满有个鸟用,”杜友缘不以为然,“后来他把我调到厂里当保安,每月工资比原来多了一百元。”
“那你后来什么不做了呢?”我问。
他可惜的说:“回家结婚,厂里没那么多假,干脆就辞工了,真怀念那段时期啊!唉,其实打工不是长久的方法,我想学点什么东西,但这个鬼地方让我挤不出一点时间。”
我叹了口气:“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每天都像睡不醒一样,还学?”我发现我变得经常叹气了。
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样,简单机械,忙碌繁重。
一天晚上快上班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叹了口气道:“机机复机机,木兰当复机,又该要上班啦!”
“哼哼,你它妈还有心情吟诗,我恨不得把工厂炸了!”李镜同笑骂。
鄢洪涛烦心的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都有点不想做了!”
我说:“得了吧,鄢洪涛,我一次铜都能挺过来,你曝光组这么轻松也会受不了!”
鄢洪涛摆摆手:“不是挺不挺得过来的问题。”
厂里这种行为激起了员工的公愤,首先文字组员工决定罢工,上班后,在岗位上全部不做事,等厂部派人来谈。厂部感到事态严重,这事如果扩散到全厂那还了得,先把制程主管骂了一通,台湾代表和生产经理亲自下到车间做工作,员工要求要有加班费,这个厂两班倒是没有加班费的,给合理休息时间,一个月最少休两天,否则不开工。
经理要炒掉带班组长,员工见要炒掉组长,纷纷集体辞工。台湾代表见不是头,说:“大家不要乱烘烘的,这样怎么也解决不了,这样吧,你们派两名代表跟我到办公室去谈,协商协商,好好解决这个问题,其它人先上班。可以吗?”员工们商量了一阵,推荐组长和另一个叫余文治的员工和工厂谈判判。
这两个人到办公室后当即就被炒掉了,然后到文字组又炒掉两个。剩下的人纷纷交辞工书,厂部留下了一部份人,批了一部份人,这场罢工就这样平息下来。
厂部抽掉白班一部份人补缺,然后再招。陪养出新一批人后再慢慢换掉那些闹事的人,这是后话。
李镜同因当时激愤也交了辞工书,没几天他就后悔了,想把辞工书拿回来,在宿舍一直唠叨这事,陶春明见他这样,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把辞工书给他拿了回来。李镜同一高兴,出钱请我们几个在横江菜场小饭馆里撮了一顿。
酒菜上来后,平时比较少言的李镜同也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本名不叫李镜同,叫李躲来,哈哈,这名字奇怪吧”他喝了一口酒:“当时计划生育很严,我有一个哥了,按规定是不能再生了,我妈为了生我,在各亲戚家到处躲才有了我,我得感谢我妈让我来到这个世上,让我能看到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的,我们活得不咋的,有什么关系呢,还不是一样的活着,跟富人的区别就是他们吃豆腐我们吃青菜而已。”他指指对面一老男人说:“贤齐,你话最少,阴得跟个糖尿病人一样,说说你自己。”老男人詹贤齐才来不久,跟我一样仍是新工衣,个子不高,脸瘦长,有微须,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极富美感,鄢洪涛摸着他说肌肉羡慕的说:“老鬼,这身肌肉迷死人呐,怎么练出来的?”
贤齐一把打开他的手,笑道:“讨厌,要摸摸妹子去,摸我没用。”跟李镜同碰了一下杯,擦了一下嘴巴,说:“我有什么好讲的,不讲也罢!”
“哎……没意思了啊,今天每个人都要讲讲自己,”陶春明发话了。
他掏出一包烟,让了一圈,点上了。“我结婚了,老婆得病死了,留下来个不满一岁的孩子,徐经理在我们家乡招工,我爸妈早没了,只有把孩子给老婆的妈交等一番就出来了。”
这个男人说这些的时候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脸上看不到悲伤,沉重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默寡言,麻木。
鄢洪涛说:“听说徐经理是你老乡?”
他点点头:“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在最苦最累的一次铜当员工。”
“富人的幸福是相似的,穷人各人各的不幸,都不容易,兄弟,别灰心,”陶春明说。
“灰不灰心都一样,我早麻木了,现在只有烟和酒才能换醒我。”贤齐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看吐出的烟圈。说:“陶春明,到你了!”
陶春明喝酒上脸,两瓶啤酒下肚,脸上已泛红,浑身发热,保安服前排已解开三颗扣子,后背湿了一片,小店一台壁扇对着他吹也止不住他的汗,他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伸筷夹了几片猪耳朵往口里送。边吃边说:“我嘛,当过兵,扛过枪,打过架,坐过牢,搞过推销发过传单,睡过马路住过坟场,”见我们露出惊怖的神色,笑道:“很吓人是吗,查暂住证,为省钱,晚上到山上人家坟上建有小房子里面去睡,里面有放死人骨头的坛子,把人家坛子挪到外面,自己进去睡,白天再挪回去,那地方安全,没人敢查,哈哈!这边建坟还做个房子,很好。唉,我也是经历多却没搞出什么名堂,结婚后收心务正就这到里来了。”陶春明胆大,那种地方都敢去睡,还是晚上。
“说起来都是泪,我家在县城,住的是单位的房,1998年碰上经济危机,家里没有收入来源,连住的地方都要收回去,借钱做点生意亏本,背了近万元的债,我爸现在靠骑人力车拉客勉强支撑温饱,我高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现在一个月工资才600多元,还到什么时候?”鄢洪涛别看整天乐呵呵的,却有这么多愁肠事。他笑道:“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我为什么不开心的过好每一天呢,你们说是吧”
我们几个点点头,敬了鄢洪涛一杯啤洒,劝勉几句。
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推拒不过,只得道:“其实我跟鄢洪涛差不多,我家在学校,我爸妈开饭堂卖学生饭,我弟和弟媳俩在深圳沙井打工,我弟有个小孩放在家里,家里底子也薄,每月我弟还得寄钱接济家里才能维持。”
大家喝着酒,谈着时事新闻,开着男女玩笑,不时暴发出一阵欢笑,划拳时都吼开嗓子,好似要把平时压在心底的郁闷借着这几声吼散发出来,吼得毫无顾忌、欢畅淋漓。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自己的苦,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间有多少喜怒哀乐。我想到一本小说中的话:“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