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宅子瞬间空荡荡,肃杀的冬日一切归于寂静。祝筠抱着枕头哭了不知多久,直到背后有人戳他。
“有酒吗?”
祝筠擒着两汪泪水回过头,宿醉方醒的李骥摇摇晃晃的站在身后,满嘴胡子茬像街边讨饭的乞丐。
祝筠不愿搭理,转身继续捂着脑袋抽噎。
“我爹没了我都没你哭的伤心。”李骥见此处讨不到酒,咕哝着往别处寻了。
又不知哭了多久,也许没多久,后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碎瓷声。
祝筠抹着眼泪跑了过去。
“你干什么!”祝筠冲着李骥大吼。
酒窖里的架子倒了一排,浓郁的酒香迅速充斥整个屋子。
“你架子大了,吩咐不动,还不让我这个救命恩人自己来寻酒么。”李骥拔出塞子,提着酒坛往嘴里灌。
“你放下,”祝筠一把薅下酒坛,指着李骥大骂,“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将军,怎么对得起太傅。”
“哟,”李骥轻蔑地抬起眼皮,“能耐了。也不知当初白玉京里,是谁被吓得连声都不敢出。”
李骥说着,抬起手去勾祝筠的下巴。祝筠恼怒,一把挥开。李骥醉着酒,站不稳,祝筠一推,李骥就倒在酒水中打了个滚。
“他妈的,在天牢里打不能还手,出来了就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李骥爬起来破口大骂,撸起袖子就朝祝筠挥拳头。
祝筠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当年在白玉京里就没少反抗过。祝筠眼疾手快,一矮身,李骥的拳头就打在第二排架子上。李骥吃痛的功夫,祝筠也抄起拳头还回去,虽然拳头没李骥的大,但少年未必打不过醉汉。
李骥踉跄两步,恢复一丝清明。一跃将祝筠扑倒在地。李骥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十分不介意拿祝筠出口恶气。二人迅速扭打在一起。祝筠身子骨小些,比拳头吃了不少亏。但他有两排牙,还有锋利的爪子,于是连抓带咬,李骥全然应付不过来。
“高照那个混蛋就是这么教你待客之道的?”李骥打不过就骂。
祝筠算是寻到了李骥弱点。李骥在天牢吃了一顿鞭子,昨日祝筠帮他上药,哪里伤的重祝筠心中扪清,甭管是踢挠抓咬,但凡朝那里招呼,李骥一准吃痛。
即便如此,祝筠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赤手空拳,这么打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遂趁李骥不注意,抓了一把干草糊李骥一脸,自己撒腿跑出酒窖,转身把门给锁了。
“卧槽,你干什么,”李骥抓着门摇晃,“你给我开门!”
祝筠毫不示弱,“这里是将军府,我是将军的管家。你站在将军的地盘上教训我,算什么!就算我做的不对,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好生想想那天夜里是谁救的你?”李骥嚷嚷。
“我不让你喝酒,是为你好,你还打我!”
“去他妈的为我好,你信不信我立刻喝光这里的酒。”李骥要挟。
“那你就喝吧,醉死在这里,我自去向将军请罪。”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李骥气不过就拿酒坛子出气,但凡看得见的酒坛,统统逃不过被提起来砸在门上碎落一地的厄运。
祝筠看着门缝里溅出来的酒,无动于衷,直到酒窖里的声音息下,方悠悠问了一句,“砸完了?”
“完了,”李骥看着一地碎酒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你开门,我不跟你计较。”
“你不跟我计较我就要开门,凭什么?”祝筠从账房取来一把南海红木算盘,在李骥透过门缝可见之处盘腿坐了来,“你砸酒砸的畅快,咱也得好好算算酒钱。”
“你掉钱眼里了吧,行,你算吧,老子别的不会,就会赚钱。”李骥掐腰道。
“这些都是供给醉香居的酒,大坛一百两,小坛五十两。”祝筠飞快的打着算盘。
“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抢!”李骥隔着门缝大骂,“这就是竹息酒坊的酒,滋味平平。你唬唬那些冤大头就罢了,做买卖,我是你祖宗。”
“你喝了吗?你没喝怎么就知道它不是上品佳酿。”祝筠平静道。
“老子品酒,凭气味便知。”
“臭豆腐还是臭的呢,吃起来不也很香,”祝筠继续敲算盘,“窖里有酒一百大坛,五十小坛。”
“你胡扯呢,这么小的酒窖能放下一百五十坛酒?”李骥这回明白了,这小子就是单纯坑钱。
“你砸都砸了,砸的时候怎么不数着。你若觉得不对,就把酒坛子再拼起来,咱俩一起对对数。”
祝筠白了一眼,被李骥真真切切看在眼里。
“哼哼,算你狠。”
“一共是一万两千五百两。”祝筠把算盘转给李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给你把零头抹了。”
“呵呵,一万两。”李骥抄起袖子冷笑。
“不,”祝筠正色,“是一万两千两。当年你买我的时候,我也就值十两银子吧。抹了这五百两已经很抬举我了。所以,你赔给我一万两千两白银即可。”
“我呸。陪你玩玩还当真了,老子不给,你能把我咋地!”
“昨日没吃饭吧,”祝筠拎着算盘站起来,“酒若没砸,你还能喝酒充饥,现在都砸光了,你就只能饿着了。”
“七尺男儿,岂会为五斗米折腰!”李骥操着戏腔,几乎是唱出来的。
祝筠转身就走,丝毫不是吓唬之意。
“喂喂,你回来,”李骥趴在门缝上大吼,“你开门,你给我回来!”
裁缝铺的伙计过来送狐裘,前门摇了一阵子风铃,无人开门,不想白跑一趟,就转到后门敲门。果然门开了。
“这后院好浓的酒香。”伙计闻而惊呼。
“酒窖的酒洒了。”祝筠道。
伙计递去衣裳,忽闻“咚咚咚”的撞门声,狐疑的望向里头,“祝管家,柴房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一头犟驴尥蹶子,”祝筠笑笑,“我干不过他就只能锁着他。”
“哦哦。”伙计挠挠头,见管家笑,自己也跟着笑。
送别伙计,祝筠捧着狐裘大摇大摆路过酒窖,果然被趴在门缝上的李骥喊住。
“喂,老子渴了,给大爷拿水!”
“一壶水十两银子,看在你救我一命的情面上,便宜五两,要喝吗?”
李骥正要开口大骂,转念忍住了,祝筠若送水进来,必要开门,待开门时一拳把他砸倒便是机会,遂道,“喝!”
李骥倚门遥想着将祝筠摁在地上揍得哭爹喊娘告奶奶的场景,犹然自得。不一会便听到门外有动静,不是开锁,是从门缝里递进来一张纸。
“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吧。”一支沾了墨的毛笔随后递进来。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李骥展开一阅,白纸黑字清楚的记下所欠的一万两千零五两银子。
“你大爷的,高照都不敢这么讹我。”李骥气血翻涌,咔嘣将笔折了,随后将纸撕的粉碎。
“啧啧,这支紫毫五百两,你竟说折就折了。”祝筠故作老成的摇摇头,转身走了。
李骥打了一架,方灌下去的酒劲儿也上来了,寻了个干净处倚着,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面前竟摆了丰盛的宴席,祝筠那个兔崽子很识时务的恭候在身侧。
“怎么,知道爷的厉害,怕了?”李骥大爷似的双脚搭在桌子上,不甚舒坦。
“您仙人有大量,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将军。”祝筠猴精的捏捏腿捶捶背。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李骥瞄了一眼鸡腿,祝筠顿时就将鸡腿呈上。
“真香。”李骥方要张嘴,祝筠却把鸡腿移走了。
“神仙不食凡间烟火,您看一看闻一闻就好。”祝筠连忙解释。
“神仙?”李骥不明所以。
“您忘了?您飞升前于上京一酒窖中行辟谷之术,功德圆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的也沾了您的便宜,入住云宫。”祝筠点头哈腰道。
“云宫?”李骥茫然四顾,果真身处云巅之上,身有飘飘然。既已成仙,不知仙人俯瞰众生是何感觉,李骥拨开云层……
“休要向下看!”
已经晚了。无形的力量将李骥拖下云层,李骥挣扎着,却无处攀抓,坠落,坠落……
“救命!”李骥陡然醒来。
门缝里透进明晃晃的光,有微风缕缕送入浓浓的烤鸡香。原来自己还在凡间的酒窖里。李骥叹了口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水也不争气的流下来,撇了一眼门外,不出所料是那家伙故意在门口啃鸡腿。
“喂,”李骥有气无力地喊道,“我快要饿死了。”
“鸡腿一个十两。”
李骥无言。
“不要算了。”祝筠继续向门里扇着风。
“幼稚。”李骥哼哼两声便开始戳祝筠心窝子,“高照不过给你个管家当,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豁出命救他;我救过你的命,你连个谢字都没跟我说,还锁着我,饿着我。你有没有点良心。”
“我被困在白玉京,还不是拜你所赐。小文、小云的死都是你纵容的。不要觉得你做了一件好事就可以赎回所有的罪过。”
这话算是捅着李骥的脸面,“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就是高照站在我面前,也不敢评说我的功过。我叱咤西北道,一己之力盘活魏国商脉,这才有了鄂北十万铁骑的口粮。这够不够大功一件。”
“既然你这么厉害,区区万两白银何必吝啬。”
李骥重重的叹了一声,“命里的劫难啊,现在的我身无分文。”
“我在江北开了一家酒馆,你帮我经营,待赚足一万两千五百零五两银子,债便两清。”
“小把戏,套路我。”李骥嘴角一勾,露出懒洋洋的笑,“这样也好,成交。”
祝筠立刻掏出身后早已准备好的纸笔,从门缝里塞进去。
“不过,说好救你一命抵五百两,何故又添上去了,”李骥计较道,“生意人,岂可言而无信。”
“哦,那五百两是你折断的紫毫钱。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都没算你宣纸钱。”祝筠手指转着钥匙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