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上回说到,霍青虽陷入圈套、遭人暗算,仍拼死反击,于是,险中求胜、占得上风,最终击伤黑大个儿、白脸,活捉富商和瘦子。他本想将富商等人带回公主府,详加审问,可就在此时,富商却说出了一件霍青的秘密:“师奕如是死在你的手上。”对手拿住了霍青的小辫子,威胁、拉拢双管齐下,欲将其变成自己的杀人机器,于是,他们给霍青布置了第一项任务:帮助他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望边关,度日如年,绛河清浅,皓月婵娟,画角数声残;
剩樽前,袖掩吴绫,追念往事,九逵烟月,叹回首凋零。
秋雨过后,黄叶纷纷从枝头脱落,坠落树根附近;
轻风微寒,它们随之而动,往复徘徊,犹如离家的孩子,对母亲怀抱的深深眷恋、不舍离去。
娄蓝镇的人们,感觉到了深秋寒意,遂脱掉单衣,纷纷换上秋装;
赤龙帝国使团,昨天就到达了娄蓝镇;几天之前,关于两国谈判的消息已传遍全镇;
与龙城不同,娄蓝镇的人对此,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
作为边境城镇、两国互市所在地,娄蓝人的处世之道很现实:
和和气气做生意,踏踏实实过日子,其他的都无所谓。
即便是前不久的罢市,在娄蓝人心中,也没激起多大浪花;
当蓝鹰商人排着队、喊着口号,走过街道之时,娄蓝人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正在上演的喜剧。
他们理解不了蓝鹰人的愤怒,也懒得去理解;
从一开始,他们就预测,这场闹剧不会有好的结果,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偶尔谈起这件事儿时,娄蓝人意见很一致:
穷折腾什么?有那空儿,还不如赶紧挣点钱呢。
对丞相沈介溪为首的使团,老百姓可以不在意,娄蓝郡守可不敢有半点怠慢,对于接待,是一万个用心:
城外二十里迎接,城中净水泼街、府兵戒严;
府中满汉全席、珍馐美味,尽皆摆上;
更有美女歌姬,弹奏音乐、曼舞轻歌。
当然了,私底下一笔重金厚礼,是绝不能少的;
娄蓝郡守下定决心,要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花多少钱,都得把沈介溪伺候好。
见面之后,沈介溪批评了他几句,嫌接待过于铺张。
当然了,故作姿态地批评结束后,会加一句:下不为例啊。
娄蓝郡守混迹官场多年,这点事情还是清楚的:此类官话,听听即可,不能当真。
郡守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酒香扑鼻、熏得人醉,美人惊艳、引得人迷;
整个府中,里里外外,充满了愉快的空气……
比不得龙城,但娄蓝也算繁华热闹之地,从早到晚,车水马龙、接袂成帷。
各种商铺中,大宗商品各色各样、琳琅满目,任君挑选;
街边摊位上,小吃杂货五花八门、一应俱全,尽情选购;
街道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有逛街购物的,也有去喝茶聊天的,人语喧哗、热闹非凡。
罗兰不是第一次在娄蓝逛街,今天走在街上,缓步而行,仔细观察,逐渐发现:
蓝鹰人开的商铺,关闭了不少;少数还在经营的,也是门可罗雀、顾客稀少。
对女生而言,逛街是娱乐,也是享受;
可走在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难免意兴阑珊。
唉,罗兰轻轻叹了口气,自怀孕之后,她对霍青愈加思念,时常回忆二人的甜蜜时光;
尤其逛街之时,有霍青陪伴,便有无尽快乐:
牵手同行、尽情购物,拿他当苦力;
或撒娇、任性、欺负他,时不时举起粉拳,拿他当沙袋,练练拳头,反正也打不疼他。
她的眼前,不由自主浮现起了一幅画面:
霍青提着大包小包、尽显疲态,一脸生无可恋,可看着她,又无可奈何。
瞧着他这副表情,罗兰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意识便想凑上去,对他轻轻一吻,好给他点鼓励;
可刚跨出一步,霍青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凉风吹来,将她带回现实中,孤独一人,行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倍感凄冷。
罗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相比郡守府的热闹,她宁愿一人走在街上,那里的热闹与她无关,都是别人的。
身为大使,罗兰应该参加今晚的宴会;
可既然是应酬,少不得要喝酒,怀孕的她不想饮酒,选择了拒绝出席。
向中岳告假时,罗兰下定决心:无论他同意与否,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没承想,中岳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半点折扣都没打。
对罗兰而言,中岳是一个谜,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中岳不派人监视、跟踪她,也没有软禁她;
相反,他似乎很信任她,此次谈判的所有资料,对她都不设防,任她尽情查阅;
还让她作为代表,去向赤龙帝国的皇帝进献国书。
出发之前,罗兰最担心的,就是将来要面对沈介溪;
这个丞相和他的儿子,于好色方面,可谓一丘之貉、难分伯仲。
中岳,似乎彻底读懂了她的忧虑;
一路之上,需要和沈介溪沟通的事情,都由中岳亲自出马,从未麻烦过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中岳的悉心关照,罗兰不可能没有感激之情,但也从未失去清醒:
蓝鹰人在下一盘大棋,中岳对她的照顾,正是这棋局的一部分,绝不能掉以轻心。
走得累了,罗兰停下脚步,呼吸一口微凉空气,扫视四周,已走到街道尽头;
她站在街头,一时茫然: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呢?
迷茫之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这位美女姐姐,您能赏几个吗?”
罗兰扭头看去,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少年个头不高、体形消瘦、破衣烂衫,脸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满是污泥,脏得快看不出模样了;
就是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透着一股子机灵。
这种情况,罗兰以前经常遇到,通常是取出一点散碎银两,放在乞丐的碗里,然后不发一言、疾步离开。
可今天不一样,或许是孤独作祟,她很想找人聊几句,便走过去,取出一块碎银,放在少年碗里:“你多大了?”
少年看了看银子,脏兮兮的脸露出笑容:
“回姐姐,我十七了,谢谢您啊,您可真漂亮,心眼儿又这么好,您老公肯定特别帅,对您特别好。”
罗兰笑了笑,她也曾混迹街头、沿街乞讨,对这一套非常熟悉:
遇上个心善的、愿意给钱的,肯定要多说点好话,好哄得人家开心,再多给几个。
她知道,这种事儿是无底洞,只要你愿意给钱,他这好话可以没完没了;
不过,那句“您的老公肯定特别帅,而且对您特别好”,还是很中听:
是啊,霍青对我很好,而且也确实很帅。
可是……罗兰眼前,突然闪过了一个美丽的身影:李秀凝。
心,不争气地急速跳动起来,她相信直觉,那公主对霍青很有好感,甚至是非常喜欢;
如今霍青是她的近身侍卫,两人肯定要天天形影不离,那岂不是……哼,这只狡猾的狐狸精……
罗兰越想越气,又恨起霍青来:
臭男人,我都走了这么久,信也不知道来一封,也不知道关心一下我;
哼,肯定是见了……那只狐狸精,把我给忘了……
她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红,泪水盈眶,莹然欲滴……
罗兰并非心胸狭小、不明利害轻重的女人,只是怀孕之后,心情敏感,如今又孤独一人,深感凄然,就发了小性、蛮不讲理。
那少年见她要哭,连忙哄道:“美女姐姐,您怎么哭了?您别哭了,我请您吃饭吧。”
这话真神,罗兰一听,还真不哭了,直接愣住:
给了乞丐钱,他还要请我吃饭?我没听错吧?
她被逗乐了:“真的假的?你请我吃饭?”
那少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
“真的,我不骗你,我不仅要请您吃饭,而且我还有一副上好的镯子,是祖传的,想送给您,姐姐,不知您要吗?”
“咦?”罗兰仿佛被电了一下,全身一抖,转过身来,凝视那少年,眼中满是惊疑,“你说什么?”
出发之前,梁吉曾和她说过,到时会有人和她接头,接头暗语,正是这句:
“我有一副上好的镯子,是祖传的,您要吗?”
罗兰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姐姐,我叫王季,您叫我小三儿就行。”
说到王季,咱们得往前回几句:
不知大家是否还有印象,王季在《第一卷 锋芒初露》中登场,身份是马原的勤务兵;
他曾流落街头,为马原收养,感其恩情,对马原忠心不二;
霍青来到青龙军团后,他是霍青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送霍青去龙武卒;
《第一卷 锋芒初露》结束之后,他就没再出场,故事相隔太远,此处介绍几句。
罗兰认识王季吗?不认识,没见过面。
可她听霍青说起过,在青龙军团有个小兄弟,两人关系不错,所以对王季这个人名,并不感到陌生。
王季的外号,也给罗兰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三儿”嘛,外号太有特点了,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暗号对上,废话免谈,罗兰跟随王季,经过几条偏僻街道,穿过几道狭窄胡同,来到一处宅院门口;
王季快赶几步,来到门前,轻轻敲门,敲门节奏,三长两短,似是暗号。
小门里传来一个声音:“武帝宫中人去尽。”
王季轻声答道:“年年春色为谁来。”
(《登古邺城》·唐·岑参)
暗语对上,小门打开,王季站在门边,深深一躬:
“姐姐里面请。马原将军,已恭候大驾多时了。”
罗兰自小没有兄弟姐妹,想到王季是霍青的小兄弟,便对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遂来到他身前,捏了捏他的脸颊:“好了,小三儿弟弟,跟嫂子一起进去吧。”
王季被她亲昵相邀,颇感受宠若惊,二人抬脚而行,进到庭院之中。
那庭院看着不大,进深不浅,过一小径,穿一月洞门,见苍松翠柏,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院中,万籁俱寂,阵风吹过,枝叶簌簌声响,令人颇感寂静清幽;
树丛中,隐着一间木屋。
王季来到门前,轻轻推开,退到一边;
屋中,家具古朴,布置简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见罗兰等人进来,屋中木椅上站起一位老人;
他身材高大,须发斑白,虽身着便装,但年轮般的皱纹、右脸颊上的疤痕,犹如厚重的书页,记录着他半生的戎马生涯;
不是车骑将军——马原,又能是谁呢。
罗兰见他,心中一颤,五味杂陈,双眸一动,泪光闪烁;
知道要见到马原,从进门至今,她的心,始终无法平静。
她恨他,从心底里恨,恨不得此生不相往来;
有时又想他,想扑到他怀中,尽情痛哭一场,弥补一下,自童年时就憧憬已久的父爱;
有时又可怜他,几十年来,他不曾婚娶,孤苦一身,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时又担心他,怕他年老体弱、积忧成疾,她讨厌他,痛恨他,可又怕失去他;
有时,她也想原谅马原,想和这位父亲握手言和,可每当想起绝望而逝的母亲,便恨意再生、痛心裂肺,难以自已;
她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这位父亲……
罗兰勉力抑制波澜起伏的心潮,面无表情,神情冷漠,行了一礼:“拜见马原将军。”
见到罗兰,马原难抑心中激动之情;
作为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他不奢望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只求有生之年能多见到她,哪怕多看一眼,也足慰平生。
面对女儿疏远的客套,马原心中一痛,愧疚暗生,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
“罗兰……大使客气了,不必多礼。”
说着,朝王季扫了一眼:“小三儿,去给大使上茶。”
王季不敢怠慢,正想出去,只听罗兰说道:
“不必了,马原将军。你派人找我来,不是为了请我喝茶的吧?
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吧,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王季一听,罗兰不怎么客气,瞄了她一眼:
这嫂子脾性挺大呀,对将军居然敢这么说话,霍青哥哥和她在一起,估计挺受气的。
再回头看看马原,后者朝他摆了摆手;
他心知其意,连忙退出,将房门关好。
罗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马原被她堵得无奈,也只好先将父女之情放到一边:
“近日以来,蓝鹰人要割让土地的传言,流传甚广,不知……”
“在蓝鹰人的国书中,只是请求重新修订盟约,废除岁币,”罗兰不等马原说完,便打断了他,“至于割让土地、换取废除岁币的说法,只是传言而已。”
她语速很快,口气急切,情绪很不耐烦。
马原苦笑了一下:即便是接头,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罗兰心里有气,他心怀内疚,不能与之计较:“依大使之见……”
罗兰又打断了他,似乎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多听:
“依我之见,所谓的和谈、割让土地,都是蓝鹰人故意释放出来的烟幕弹,目的是麻痹赤龙人,为发动战争突袭做掩护。”
罗兰毫不客气两次打断,马原只能无奈叹气,不过,罗兰的分析,与他不谋而合: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云:“辞卑而益备者,进也。”
(意思就是:敌人派来的使者,措辞谦恭,暗中正在加紧战备的,是准备进攻。)
外交场上,蓝鹰人表现得越软弱、妥协,就越说明,他们在为进攻做准备。
马原凝视罗兰的目光中,充满担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使……您的处境非常危险,依我之见,您还是尽早脱身为好。
算了,别尽早了,这次就别回去了,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龙城,与霍青团聚。”
马原语气中不乏关切之意,罗兰这次没打断他,见其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一暖,泪水差点流出。
罗兰对霍青下令,命其连马原这两个字,都不准说;
她和自己较劲,当初马原狠心抛弃她们母女,那就永远不会认他这个父亲,也永远不能原谅他;
可感受到父爱关怀之时,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温暖,她忍不住心中发颤,泪水不争气地想往下流。
罗兰微微偏偏头,用手扶了一下额前刘海,借此机会,偷偷拭去眼中泪水;
倔强如她,不愿向马原示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但面对父亲关爱,她难以无动于衷,口气柔和了些许,已不似刚才那么冰冷:
“谢谢马……谢谢您,不过,我还不能走……”
“你必须走!”马原急了,这回轮到他打断罗兰了,“这事儿没得商量,我……”
到底是带兵将军,习惯说一不二,见罗兰不同意,马原差点说出“我命令你必须离开”;
话到嘴边,又立马想起,这可不是青龙大营,对方也不是他手下官兵,那是他亲闺女,是他亏欠甚多的亲生女儿;
你好好哄着,她都不一定买账,更别说厉声喝令了。
马原话到半截,不能照着原意说,只能临场发挥,忙不迭改口:“我……我……我求求你了……”
此话出口,马原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这么大年纪,没和人说过这种软话,今儿在亲闺女这儿破例了;
他心说:罢了罢了,谁让我欠她娘俩的,只要这孩子平安,就是跪下求她,又能怎样?
马原触动心中柔肠,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双眼饱含热泪,注视罗兰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之情。
罗兰心非铁石,岂能不为所动,心中一酸,她一转头,赶紧用袖角擦了擦眼睛,酝酿一下情绪,努力让声音平静: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真的不能走。
蓝鹰人要发动战争,也只是我们的分析而已;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半点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在没有得到确切情报之前,我还不能离开。”
见女儿如斯坚持,马原也拉住情绪的缰绳,深深叹了口气:
除了长相,罗兰的个性,和她娘真像啊;
一样的要强,一样的倔强,一旦认准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一定要做到底。
罗林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马原心头酸楚,还是想再劝劝:
“可是,你要明白,蓝鹰人并不相信你,他们现在之所以还没对你动手,只是因为还要继续利用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罗兰第三次打断马原,与之前不同,此次语气温柔了少许,
“我知道,蓝鹰人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他们要把我当作一个传声筒,来向赤龙人传递他们的‘诚意’。
但是,我也可以利用这一点,去寻找他们的破绽,来窃取我们需要的情报。”
罗兰微微摇了摇手,示意马原不要打断她:
“当然,这样做风险很高,但只要我还身在虎穴,就一定有得到虎子的机会。
如果我现在离开,那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也就前功尽弃了。”
“这……”马原不得不承认,罗兰所说,也有道理;
若换了别人,他或许会支持其决定,可面对罗兰,让他做出同样表态,就艰难了许多。
马原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好吧,我支持你的决定。
不过,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发现情况有变,无论情报能否到手,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撤退。
你放心,我会暗中保护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他最后几句话,语气坚定、斩钉截铁,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誓言,一个父亲最虔诚的誓言。
罗兰知他心意,深深行了一礼:
“时候不早了,若您没有别的事情,我该回去了。”
马原闻之,心中不舍,但罗兰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令他开心;
虽说还没认他这个父亲,可已经由之前的冷漠厌恶、执意回避,变成了以礼相待、温言以对;
他就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如果不是顾忌场合,早就跳起来欢呼雀跃了。
马原凝视罗兰,目光温柔,刚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他本想对女儿说一声“对不起”,可之前的错误,岂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罗兰所经受的伤痛,又岂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马原犹豫一下:“去吧,一定要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暗想:“安全”,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词儿。
之前,他不会这么唠叨,难道这就是老了?
罗兰回眸望去,多日不见,马原苍老更甚,已有老态龙钟之兆,她心中一痛,轻轻说了一句:“您多保重。”
不等马原回应,她转身而去,走出房间,似乎不想再多待一分钟……
王季一直守在门边,随时等待马原命令;
门突然开了,罗兰打里面出来,王季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背影,已消失在树影之中……
王季有心想追上去,与之告别,但想到马原将军就在里面,未得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朝着罗兰背影招了招手;
他没注意到,罗兰出了房间之后,最终没有忍住,眼眶中积累已久的泪水,顺着脸颊盈盈而下,她不想被马原看到,也不想被别人看到……
罗兰离去已久,马原凝泪而望,迟迟不愿挪开眼睛,如果可能,他真想把院中松柏尽数伐去,只求不要阻断他望女儿之目;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叹一声,回到房中,慢慢坐下来,沉默无语。
王季放轻脚步、蹭了进来,小心翼翼:“将军,罗兰嫂……大使已经走了,您看您……”
马原扫了他一眼,目光疲惫,声音沙哑:“拿纸笔来。”
罗兰一走,他又恢复了将军的习惯,发令惜字如金。
王季快跑出去,取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将纸摊开,将墨汁倒在砚台上,兑了点水,以最快速度,将墨研好之后,行了个军礼,赶紧退了出去。
马原拿起笔来,写下开头:吾儿霍青……
不错,这封信是写给霍青的,他要告诉霍青:罗兰怀孕了。
今天第一眼见到罗兰,马原就敏锐察觉到了其变化:
之前,罗兰行走之时,犹如一道迅疾的风,步速如飞、干练飒爽;
现在,她缓缓细步、小心谨慎,偶尔会用手抚摸腹部。
这些细微变化,岂能逃过马原的眼睛,顾忌罗兰对他的态度,虽看出端倪,他却未敢直言相问。
马原既不能对罗兰用强,也无法说服她;
为了罗兰母子安全,只好写信告知霍青,要其立刻赶来,希望他能劝得罗兰回心转意。
刚写个开头,马原想了想,觉得不妥,把信撕了。
为什么?这封信不能写得太明白,否则一旦被人截获,落入沈氏父子的手中,定会对霍青、罗兰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不能明着写,那该怎么写呢?
马原沉思片刻,提起笔来,落到纸上,写了四句诗:
“几度春风戏帏帐,残红落处映碧桃。
十月孕成文武相,与君再戏芳草源。”
此诗名叫《赠贤妻》,由恋枫居士所写,他生于唐代,是一位不出名的诗人,写此诗是为了赞美已经怀孕的妻子。
写完之后,马原放下心来:
只要霍青看到此诗,定然读懂其中玄机;
即便这封信落入他人之手,不明白内情,也难以猜透其真实含义。
说是一封书信,其实就是一张小纸条;
马原招来一只信鸽,从鸽子右腿解下一个小竹管,将纸条塞入竹管之中,遂往天上抛去;
那鸽子咕咕叫了两声,扑棱棱展开双翅,朝碧蓝天空飞去。
马原凝视鸽子,瞧着它越飞越高,最终变成天空中一个不易察觉的黑点;
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梁吉就会收到此信,转交给霍青;
他试着猜想,当霍青得知罗兰怀孕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是惊喜,还是担忧?
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马原瞧了一眼,侍立于门外的王季,心里知道:既然接头结束,此处已不可久留,该回青龙大营了。
他环视房间,一时舍不得离开:
女儿罗兰刚刚离开,此处似乎还残留着她芬芳的气息,与她母亲的味道一模一样。
想起罗林的音容笑貌,念起当初幽欢佳会、聚散难期、雨恨云愁,再联想至今难以父女相认;
惹起平生心事,马原不禁一声长叹:心之忧矣,曷(读hé)维其已,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有道是:骨肉情深,血浓于水。
罗兰对马原恨之入骨,可当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表现出对她的爱时,还是感觉到了父爱的温暖。
马原寄希望于霍青能说服女儿罗兰,可他有所不知,此时的霍青也正陷入了一场漩涡之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零七章《南北依旧照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