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大男人挤一间？”

“是的。”阿钱抢先说道。

“可就有一张床啊！”眼前这个精明的老女人依旧不依不饶。

“没...没事儿。”

我的语气则是在极力表现这件事的完全正常。

这是一个昏暗、潮湿的小宾馆。它位于一个破旧的小区内部，很是隐蔽。我们按照它外部的标识，寻宝般的找到这里。

今天一大早下了火车后，我与阿钱转战多地，从地上到地下。历经多次转站的公交车，坐了很久的地铁，在热心群众的指引下，方才来到这个城区的边缘。

“七十五！”老板娘打着哈欠，神情不悦。

“那好，给我张发票！”我说。

我捏着发票，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钱包里。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这比我和阿钱刚才听到的数字顺耳了不少。就在刚才在那个并不算豪华的酒店里，当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说出一晚上的住宿费用是四百五十元时，我与阿钱转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并将尴尬永远留在了那里。

你要问我为何不栖身在一个好点儿的地方。反正那节目组是要报销的不是？这个问题早在火车上我与阿钱就商讨过了，得出的一致结论是: 万一他们不给报销呢？

那么，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了。 我就着大葱吃了阿钱带来的煎饼，坐在这张木制小床上想着明天的事情。我问阿钱明天准备怎么说，紧张不紧张。扭头却见阿钱捏着鼻子皱着眉头。

“怎么了？”我问。

“你的脚丫子太味儿了！”阿钱大声说道。

“哦，哈哈，抱歉。我这个皮鞋太劣质了。”

走了一天的路可想而知了。我在这间简陋的洗手间里用热水冲了脚。

阿钱在他破皮包里拿出了几本小学生用的“大演草”本子，上面满是一些公式符号。 “这是外星人传授给你的知识么？”我擦着脚问。

“有一些是。”

阿钱戴着廉价花镜翻看着“大演草”，像个遗落民间的高级知识分子，陈景润那种的。 他准备明天向世界公布这些伟大的科学理论，据阿钱说，这足以撼动当今整个学术界，无论是国外的或是国内的。这天晚上，阿钱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杨振宁是错误的。杨振宁的标准模型理论是完全错误的，阿钱说的郑重其事，我也跟着点头附和，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标准模型理论是什么玩意儿。

可能就像你们见到的那样。已然谢顶的阿钱坐在那儿，他的发型活像伟大导师列宁，这在这个宾馆的廉价节能灯的映照下尤为明显。

我望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蓦地想到一个来自古代先秦时候的词，奇货可居。是的，这个男人是遗落的珍珠。我敏锐地发现了他和他身上的价值。他信任我，因为碰巧我是他的发小。这更尤为可贵，仿佛是为我准备的一件世间仅有的宝藏与货物。我下决心要使他大放异彩，使世人都知道他，自己好从中得取一些利益。事实上这也是长久以来的目的。

夜深了，我与阿钱挤在这张小床上。各自秩序良好地栖身在床的左右边侧。窗外喧嚣的城市渐渐平息，入睡。我却毫无睡意，我冷冷地看着这城里的月光洒入这间静暗的屋子。闭眼良久，大脑却依旧清晰。我试图入睡，忽听到门外走廊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鬼祟，且愈来愈近，走到门口时似停下了，良久，我听到什么纸片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我正想下床，那脚步却快速逃离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了门口，然后我笑了。

“阿钱！”我轻声唤他。

“给你！大美女！”

我知道阿钱没睡，他在被子里探出头来: “什么呀，怎么了你。”

“看兴奋的你！”

我手腕儿一旋，手指间飞出一张纸片。恰好落在阿钱盖着的被子上。阿钱借着月光看出了上面印着穿着裸露的女人。最底部印着联系方式。

“阿钱！叫一个，算我的。咱俩共享！”我坏笑道。

“你能有点儿出息吗。”

“你总是这么认真。咋滴，怕嫂子挠你？我不告诉她！哎对了，你也别装玉女，你不是也有个头一回么！你那初恋女友儿，这会儿也得四五十了吧！”

“四十二吧。”阿钱坐了起来。

“给我讲讲你那风 流韵事！”

“我的事儿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讲了。”

“这又不是什么孬事儿！”

“孬事，好事，你知道的多了，就不好。”

“下一步，你出了名，我还准备给你写书呢！你不说说，我怎么给你写？我得为你树碑立传！”

“那好，我也写过我的经历，但我的文字表达太差了，写出来跟就像小学生日记，你给我写写，写的好一点儿，传奇一点儿。”阿钱一本正经地说。

“没问题！你已经够传奇了，但是我要把你渲染地更加神秘。”我说。

“来吧阿钱，请开始你的故事。”接着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接下来阿钱便向我讲述了他的青涩往事，他的初恋情 人。

“我二十岁在城里帮亲戚卖小百货时，遇到了她。

她个头不高，很是娇小，却雄赳赳，英姿飒飒的走了进来，给一种人力量感。与她一起的还有她一个同伴。她走进来我望到我时，我也刚好抬起头注意到了她，接着她像触电般的退了回去。”

“咦，为什么？她为什么看到你退了出去？” 我着实不不解地问。

阿钱认真想了一会儿严肃地说:“也许是那时我长得太帅了吧。”

我听到这里，把那股在胸腔里喷薄欲出的大笑生生憋了回去，但我认为我的脸还是在一瞬间现了原型，我随即也变作一脸严肃对他说:“你现在也很帅！。

“不如那时帅。”阿钱没有看出我的异样，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接着他很认真地在从钱包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瞧便惊了:“嚯，这不周杰伦么！”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人头发浓密，脸型确实很酷似周杰伦，但眉宇之间又有三分像阿钱，我看着照片，又望向阿钱。捣蒜般的对比着。阿钱从容地点了点头，言下之意这是他年轻的时候。

我在惊愕中把这张照片中的形象代入阿钱的故事，阿钱便继续讲。

“我看到她怯怯地退了出去，以为她害怕什么。就紧追了出去。

我看到她站在门口手插着口袋，似在等她同伴出来。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绿色的六五式仿制军装，梳着两条麻花辫子，面色有些饥黄消瘦，但却秀气的很。她看到我追了出来，便害羞地望向地面。

“你需要什么？小姑娘。”我问。

她听言便昂起头，两只眼睛灵动地瞧向我，面带俏皮地说:“我很小么！” 她眨着眼睛透出聪慧，没等我回答，她便像精灵般一溜烟儿的又闪回到了店里。

我紧跟着她进来，她指着货架上的一顶帽子对我说:“我要这个，同志！”那同样是一顶仿制的六五式军帽。

“你个子高，帮我取下来！” 她的声音像百灵鸟般动听，秀美的脸上又生羞怯。

我取下了那顶军帽递给她。她抚去上面一些灰尘，便瞧着镜子，把那顶绿色军帽戴在头上，镜子里的她敲着自己左顾右盼。“好看么？” 她看着同伴说，又瞧向我。

同伴点点头，我也愚蠢地说:“好看！”

她欣喜地笑了，脸上显出红晕。

“就是…就是没有帽徽… ” 她略有失望的说。

“帽徽？我马上想到她说的帽徽应该是一颗红艳的五角星。当时六五式军帽可是稀罕物，那个年代的流行不亚于如今最潮流的衣服品牌，只有家里有参军的或是军属才可能有那么一两个这种军帽，八十年代初的这种仿制军帽是没有帽徽的。

想到这里我竟鬼使神差地走进里屋，把舅舅挂在墙上的一顶破旧军帽上的红色五星摘了下来，我把它攥在手心，走到她跟前，神秘地对她说：“来，给我！”

我接过军帽，利索的把鲜红的五星别了上去。我大气地说:“来，转过去！”

比我矮着一头的她便听话地转了身过去，面向镜子。我把这顶戴着红星帽徽的军帽轻轻箍在了她乌黑盘绕的，精心编织过的发辫上。 然后我嗅到了她沁人心脾的发香，她的脸红了。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已转羞为喜。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两道弯弯的秀眉高扬起来，那顶军帽正合适。在那枚艳丽的红星映照下，她显出一股独有的英气。

她满心欢喜的看向我，又浮现出一丝可惜之意。

“这个帽徽，就送给你啦。”我大方地说。

“真的！？” 她笑出了尖尖的小虎牙。

我深刻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

“张…想钱”。

“咦？这个名字可真稀奇！” 她睁着好大的眼睛，看向别处，似在怔怔出神。

突然，她向我一挥手敬了个礼。“向革命同志敬以春风般的敬礼！” 她说。

我倒手足无措起来，也胡乱敬了个礼。也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也许是被我敬礼的傻样给笑弯了腰。我挠着头看着她也傻乐起来。她用袖子挡了挡失礼的笑容，又轻柔正色道:”你就叫我阿雅吧！”

阿雅。在那个，秀儿，翠儿，兰儿，梅儿。名字众多的年代，阿雅，这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呀。那天晚上睡觉时，我便想着阿雅，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得知，阿雅与她的同伴红梅都是才在农村插队回城没几年的知青。阿雅的爸爸妈妈是附近71厂的工人。那天后，我便与阿雅相识，此后她常来买东西，找我聊天。后来我们便相知，我告诉她我是从农村来的，她告诉我她要考上城里的学校。我们在有星星的夜晚，交流她那些物理，哲学书本上的知识。我的一些基础科学理论知识就是在那时掌握的。八十年代初的早春焕发出勃勃生机，严冬已然过去，积雪已经消融。我俩的关系越发亲密，但我始终心怀着一丝不安。

不知是哪一天阿雅满心欢喜地来找我。我却坐在公园槐树下的长椅上装出冷静的样子告诉她:“我是农村来的，以后也要回到农村去，你跟着我是没有出路的。”

没想到阿雅却说:“怎么会没有出路呢？毛主席也说过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阿钱，你懂得那么多知识，肯定会有出路的。”

阿雅的话让我很受感动，心中温暖的紧。冰冷的世界中，她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呈现出坚定的气氛。我便在一片感动与欢喜中忘却了许多隐隐的忧愁。我们沉浸在北国早春的清美之中。在公园里柳枝上的冰柱还未消融的时候，石子路庞怒放的梅花，引起了我与阿雅对未来无穷的幻想。

“那后来呢？” 侧在床上专注倾听的我，终于表现出一个称职听客对说书人的关心。

“后来…那无穷的幻想当然是破碎啦！” 在隐隐的灯光下，我看到阿钱神情漠然，他继续说了下去。

“一次，我与阿雅看电影回来时，让熟人看到啦，她妈妈就知道了这件事。差了几个人来我店里，义正言辞的警告我，让我停止我的流氓行径。甚至招了几个厂里的不三不四的工人来威胁我，让我跟阿雅断绝来往。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半年后我回到了老家，走之前，我知道阿雅来找过我，但我始终不见她，她跟着我是没有出路的。我是农村户口…

我后来在店里的货台上，找到了那顶戴着红星的军帽。”

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阿钱喃喃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再接下去我便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第二天阿钱告诉我，昨天晚上对你说着话，你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了，白白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确实睡的跟死猪一般，但我却听到我在朦胧中对阿钱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