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公司是现代企业，实行开放式办公，在每个部门的大房间里，分配给每人一个一米多高的小隔断，可保证彼此工作的独立性，又不耽误沟通。部门领导的位置设在大房间的后部，用玻璃单独围出一个长方形隔间，我的座位则被安排在隔间前一排，便于随时听从领导召唤。

通常情况下，我都走得比较早，下班铃声响过半小时左右，便会离开办公室，开车回家，而此时，兰副总多半还在埋头忙碌，或者与总经理碰头开会，隔间里的主人丝毫没有收工的迹象，不知要干到几点钟。最近这些天则像是来了个角色互换，我摇身一变，成为全部门走得最晚的人，并在不经意间获知了兰先生的一些家事。

那一天，不知不觉已过了晚上九点，我仍在对宣传册里的文字和图片进行交付印刷前最后一次排版整理。整个房间里，大灯关了，只有我这一方小天地光线明亮，桌子上摊放着各式文案资料和往届会刊样本，电脑上打开了多个窗口，我正忙着在作图和文字编辑软件之间复制粘贴、来回切换。隔间里映出灯光，电脑是开着的，兰克诚显然也在工作。

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都在忙碌。大约半小时过去了，我听见身后有响动，感觉光线一暗，然后，他走出来，顺手关上隔间门。

“还在忙呐，小严，时间不早了，”他来到我的桌边，低头轻声说。

“哦，兰副总，还有一点儿内容，今晚必须赶出来，明天要送到印刷厂，”我抬头说。

他露出赞许的笑容，“这样啊，那我来支援你吧，本人学过一点儿CG（计算机动画），作图水平还算拿得出手，曾经得过奖的。”

“是不是这么厉害啊？！”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我禁不住大呼小叫，立刻站起身来，拱手抱拳道，“既然如此，小女子就多谢大侠出手相助了。”

事实证明，兰大侠当真言之有物，实力完全不亚于专业人士，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吭哧了半天也没弄好的一张拼接图搞定了。在我眼里，成品看上去像模像样，岂止是拿得出手，绝对可媲美名家之作。单只这一项，已足以让我对他仰面而视、高看三分。

在兰先生的鼎力支持下，十点刚过，工作全部完成。经他提议，我们决定先去地下一层的员工食堂吃了宵夜，速战速决，然后再各自驾车回家。离开食堂时，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盒黑森林蛋糕，我好奇地问：“这个钟点了，家里还有人没吃晚饭？”

“不是晚饭，是早点，梓熹，我儿子，喜欢甜食，”他说，脸上满是为人父亲的慈祥。

哦，星星的孩子，我几乎忘了这码事。既然提及，索性多问两句。“他多大了？”

“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了。人说，小孩子七岁、八岁讨狗嫌，可我们的梓熹……安静得叫人心疼，”他的眼中蒙上一抹黯然之色，我的心猛然揪紧一下。

“你上班这么忙，他妈妈要多受累了，”我随口安慰说。

“他妈妈……”他嗫嚅着，垂下眼帘，不再开口。

我陡然惊醒，捂住嘴巴！妈呀，我在说什么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脑白痴！

之后，我们又并肩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在停车场分道扬镳。

三天后，在年初刚刚落成、面朝大海的现代化国际会展中心，服务贸易博览会正式拉开帷幕，我们公司作为国内一流软件供应商，展台被细织方特意安排在一楼中心位置，相当突出醒目。借助于外界一致看好的市场大背景和中央地方相继出台的一系列推动政策，以及此前各路媒体的强力造势，本届博览会吸引了国内外人士的广泛关注，业内客商如云而至，私密热烈的洽谈随处可见，生动具体地展现出中国经济开放发展的蓬勃生机和强大后劲。

我是本次展览项目的负责人，当仁不让地全身心投入，在五天会期中，几乎全天待在会场，组织协调各种事务。其间，总经理来视察过一两次，兰副总则出现得更勤一些，遇有重要客户在我们的展位留连，我会让其留下联络方式，尽量安排他们第二天在会场或到公司与兰副总当面洽谈，因此，我和兰克诚基本上每天见面，两个人的配合越发默契了，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交接即可心领神会。

博览会上，泰恒公司的展示精彩纷呈，成交意向喜人，收获了大量极具合作潜力的中外客户，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推进。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在展览会即将结束的前一天，一通电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出事了！

至今想来，我仍然对那件事的性质难下判断，说它是某人的家事吧，我为什么参与其中？说它是公事吧，我发挥的作用显然不属于总监助理的工作范畴。客观地说，严大小姐常常自以为耳聪目明、神机妙算，历来对自己的智商充满信心，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也会糊涂起来，搞不清身居何处。闲话少说，先听我从头开始，慢慢道来。

事情发生的那天，午休时间刚过，我独自在展位上值班。展会的食品供应丰富充足，中饭吃得挺饱，全身细胞都从在快马加鞭地赶住胃部，参与繁忙的消化作业，大脑缺血，昏昏欲睡，幸亏在这个时点上，展馆里面人员不多，坐着悄悄打个盹也不至于耽误工作。

正当我用手支着脑袋半梦半醒之际，仿佛听见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我没睁眼，不舍得离开梦乡。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谁料到它偏偏是个倔脾气，好似故意与我作对一般，固执地叫个不停。我有点儿着恼，猛然睁开眼皮，霎时愣在原地：兰克诚站在我的面前，不知已有多长时间。

我立即慌乱地站起来，“兰副总……”

他一边冲我摆摆手，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凑到耳边，走到两米外。“老师……哦，梓熹……他怎样了？……我马上过去。”

他又听了几秒钟，脸上渐渐变色，眉头紧皱，异常严肃起来。我不明所以，也跟着一脸茫然、神经紧张。

通话结束，他走过来，对着我说，“小严，我儿子摔伤了，刚被送到医院，我必须马上过去，这里请你多照应一下啊！”

我点了点头，宽慰他：“嗯，你快去吧，孩子要紧，这边有我在，你放心。”

在当日的剩余时间，所有工作如常进行。因为展览的高峰时段已过，会场里的来宾稀稀落落，到我们展位前浏览接洽的客商三三两两，很快便应付得差不多了。下午三点过后，营销部的小翟和另一位男同事前来增援，接待人手更充足了，我可以有机会到其他展位转一转，参观兄弟公司的产品介绍和布展情况。

大约四点半，我接到兰克诚的手机来电，让我尽快赶到中心医院骨科406病房。与小翟做了简短交接后，我开车直奔医院。

由于严大夫的缘故，中心医院于我，如同自己家一般的熟悉亲切，纵使如此，谁也不愿无缘无故在此进进出出。医院是什么地方？好人、健康人有来医院的吗？医院往往与病痛哭泣联系在一起，虽然不乏迎接新生的喜悦，但更多时候，这里上演着生离死别的人生悲剧。有人戏称医院是“鬼门关”，有几分道理。

我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心医院，乘电梯上到四楼骨科，出了电梯门，正欲抬腿往里迈步，迎面撞见一位老熟人。

“咦，欣月，你怎么在这里？”无意间遇到表妹，我煞是吃惊。

表妹显然在思想上也毫无准备，“表姐？这么巧啊，在医院都能碰上。”

“你怎么了？”我问，“怎么到骨科看病？”

“不是我，”怕我着急，她赶紧解释，“是我的一个学生，跟同学打架，把手臂摔折了。”

“噢，是你的学生啊，”话茬接上了，“是不是小男孩，姓兰？”

欣月惊奇不解道，“对，对，是姓兰，兰梓熹。这学期我新接手二年级三班，才熟悉几天。一个挺乖挺秀气的男孩子，平时不言不语的，谁曾想跟同学打架，出了这种事？”她轻叹一声。

说话间，两人走到病房门口。欣月让我自己进去，她守在门外。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双人病房，里面靠窗的一张床空着，外面靠门的床上躺着酣睡的小男孩，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小小的手背上粘着白色胶带，正在输液。在同侧床边的凳子上，一个男人双手撑着脸，低着头。

是兰克诚。

我轻轻走到他的身旁，小声叫他，“兰副总。”

他抬起头，眉头紧锁，怔怔地看向我，眼神迷蒙凄苦，似乎刚刚哭过。我心里狠狠地抽痛着，鼻子一酸，眼泪即将倾泻而出。我努力忍住，不允许自己过于感情用事。

“孩子伤势……不严重吧？没事吧？”我勉强理智地说。

“哦，刚做完接骨手术，医生说手术成功，应该问题不大。”他小声回答。

“那就好，”我说，“兰副总，看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尽管说。哦，我妈以前是这里的大夫，现在虽然退休了，人不在了交情在，有啥要求，说句话就管用。”

兰克诚脸上紧绷的表情略微松弛下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真诚地说，“严小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