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缓缓袭来,悲伤如期而至。
这是何夕失去林婧后的第828个夜晚。过往至今的每个夜晚,仿佛总有一座钟塔,矗立在他心底,发出咚咚的声响,震颤着他的心室,提醒和审决他当时的冷漠与轻狂。
此刻,窗外飘起了雪。多年以来这座城市终于又下了雪,像天空对这片崎岖山河的稀有宠幸。这座城市的人们,正忙着欢呼雀跃。何夕站在客厅窗前,悲伤地望着房间温和的光涌出窗外,拥抱一簇美丽的雪花飞舞着下坠。以前那些湿冷的冬天里,林婧曾与何夕一起,极度渴望这碎掉的白茫茫一片。如今下雨也好,落雪也好,林婧再不会陪着何夕了。于何夕而言,没有林婧分享的期望突然成了真,比没有过期望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客厅白墙上的挂式空调呼呼向屋内灌着热气。何夕触摸不到窗外的冷,正如他无法知道,在828个夜晚之后,在林婧的世界里,是怎样的悲喜故事。但何夕永远记得,他最后一次看见林婧时,林婧躺在病床上,眼睛里泛着的绝望和哀伤。
2013年初秋的某个深夜,何夕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林婧端坐在靠墙的书桌前,背对着他。林婧将笔记本电脑的光调得很暗,暗得只够衬出她纤瘦的轮廓。房间外寂静无声,房间内也是,拉严了的窗帘连着墙壁,仿佛将何夕与林婧同这世界隔绝。何夕知道,林婧又失眠了,她这样子,已快两年。何夕起身下床,走到林婧身后,他把双手轻轻放在林婧肩上。即使到了初秋,山城的热潮也是迟迟不肯退去的。然而,林婧的肩膀冰凉,连同落在她肩上,嵌入何夕指间的发丝,也同样冰凉。何夕轻声问:“这么晚了,在看什么呢?”
林婧像没有觉察到何夕的存在一样,她依然端坐着,直勾勾看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何夕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弯下腰向前探了探身体,才看清屏幕上的文字,那是云帆的日记。那些日记林婧读了很多遍,也许她早就能够熟练背下来,但她仍然时常温习那些日记。就像她身体的某处结了一个疤,她永远忍不住去揭那个疤,揭开后血肉露出来,形成新的疤,她又忍不住去揭。
顿时,何夕感到十分懊恼。他来到门边,想要伸手按亮房间的灯。林婧这才晃过神来,一种央求的口吻:“别开灯可以吗?”林婧的声音轻渺,犹如幽暗房间内划过的一缕风。林婧说话的时候,双眼仍紧盯着电脑屏幕,她的侧脸在一片昏暗中显得苍白。她似乎害怕一转头,她眼前的那些文字就会瞬间幻灭。听见林婧的话,何夕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片刻之后,何夕的手还是落了下去。哧嗒一声,房间的灯亮了,屋顶吊灯惨白的光倾泻下来,灌满了整个屋子。
云帆已离开接近两年。大学时,三人情同兄妹,彼此之间蕴藏复杂情愫。云帆离开以后,林婧陷入情绪困境,是何夕一直照顾她,后来与她租住到这所房子。起初,何夕对于林婧的深情和执念百般理解,呵护有加,他耐心等待林婧伤口愈合。可是直到现在,林婧仍未停止自我折磨,反复温习云帆的日记便是例证。何夕的耐心渐渐被磨碎,这次,他不顾林婧央求,故意按亮房间的灯,是他的一次反抗,以提醒林婧回到他的世界中来。何夕站在墙边,穿着宽松的睡衣,眼神疲惫,他语气激动地说:“林婧,你在伤害我。”
林婧说:“我知道。”林婧的声音依然很轻,她简短的回答丝毫没有悔改意味。她的确知道她伤害了何夕,一直如此,可她无法控制自己。林婧很羡慕何夕,何夕常常能睡得安稳。可是,当林婧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云帆。她越想要睡去,就越觉得长夜难熬。她只好起床阅读云帆以前的日记,就像云帆回到了她身边。
电脑屏幕亮着,在一屋子刺亮的灯光中格外黯淡。林婧站起身,她藏蓝色长裙的裙摆直悬到脚跟。她光着脚,站在木地板上。何夕初次见到林婧时,林婧留着金色的露耳短发,看上去不像女生,倒像是个阳光的少年,活泼且快乐。如今林婧长发垂肩,丝丝散发阴郁气息。曾经的选修课上,何夕在林婧眼里捕捉到的那颗闪烁水灵光泽的小小星球,此时仅泛着些微的光,显得麻木而空洞。何夕看着林婧心碎的样子,懊恼的心脏忽又柔软下来。他走到床边,找到林婧的拖鞋,蹲下来给林婧穿上。而后,何夕把林婧紧紧拥入怀里,他说:“忘记云帆好吗?”
林婧的下巴沉在何夕肩上,她的身体显得疲软,她的呼吸拂着何夕的脖子,一种了无生气的频率。林婧像要哭,却又没哭出来,好像在沉思什么。何夕见林婧没有应声,轻轻推开林婧,小心翼翼地扶林婧在凳子上坐下。何夕打开房门来到厨房,从暖水壶里倒了半杯热水。当何夕捧着半杯热水,呼呼地往杯子里吹着气回到房间里时,林婧的脸色全然变了,林婧凶狠地斥责道:“你让我忘记云帆,就是让我背叛他。”
“背叛”两个字,如同针尖一样刺入何夕耳里。何夕不明白,一个永远离开的人,何以让他处在好似挖人墙角的卑劣位置。何夕呆立在门框下,宛若一墩被水泥浇筑的石像。他心中熄灭的懊恼,如同被浇了油,又迅速燃起来。杯子从何夕手中滑落,发烫的热水倾覆在他脚背上,热辣辣的疼痛传来。一年多来,是何夕一直悉心照顾林婧。林婧要喝酒,何夕陪她喝;林婧要熬夜,何夕陪她熬;当林婧摔东西时,是何夕一片一片为她捡起来;当林婧要发泄时,是何夕把自己的肩膀伸过去给她咬。背叛?这两个字让何夕感到新鲜,同时又让他感到悲哀,似乎他永远多余,恬不知耻地叨扰着林婧和云帆。何夕吼了回去:“你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林婧吃惊地看着何夕,仿佛眼前的画面她从未见过。她坐在那里,咬着嘴唇,双手紧扣。何夕脸上的表情冷却下来,林婧失望地说:“我原本觉得,我们之间是有敬畏的,可你竟然无所不用其词。”林婧说完,失望的神色渐渐变成一种平静的绝望。这种绝望必然与何夕有关,但又不只与何夕有关。林婧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到电脑屏幕上。
何夕猜不准林婧是要把那文档关了,还是继续阅读。但何夕心中渐渐蹿出的火,已熊熊烧起来,把他方才的懊恼烧成了不可抑制的愤怒。何夕捡起躺在地上的玻璃杯子,狠狠砸向书桌上的电脑。砰地一声,电脑屏幕碎了。林婧错愕地坐在凳子上,顿了几秒后,她颤抖着肩膀向何夕走去,咆哮道:“你为什么要逼我?”随后,林婧推搡何夕,拉扯何夕的衣服,她嘴里骂着喊着,指责何夕是绝情的渣滓。
何夕愤怒又烦躁,也用力推林婧,林婧踉跄退倒在书桌的侧面。何夕仍不觉得解气,又握紧拳头上前,差一点挥向林婧的脸。何夕的拳头重重砸在林婧倚靠的书桌上,房间霎时内寂静无声。林婧惊恐地看着何夕,她的身体缓慢瘫软下沉,身上的长裙与书桌摩擦出嘶嘶的声响。
何夕退回到床边坐下,低下头用手按压自己发烫的脸,他很沮丧。这时,他们养的小白从客厅里走了进来。小白走得很轻很慢,嘴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小白胆怯得好像房间内的争吵,是因为房间外的它犯了什么错似的。小白走到何夕跟前,使劲摇着尾巴,用它的头不停磨蹭何夕的膝盖。何夕抚摸小白的脸,小白乖顺地蹲在了地上。
林婧开始揉自己的头发,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出。她本是整齐的长发散开,黏附在淌满了眼泪的脸上。以往何夕每次见到林婧流泪,他自己的心也像在滴血,他会一刻不停地安慰林婧,直到林婧好起来。可这一次,也许是“背叛”两个字的力量过于强大,击穿何夕所有的信仰和坚持,唤醒何夕所有的酸楚和委屈。何夕冷漠地坐着,一动不动,他任由林婧从小声的抽泣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林婧哭喊累了,终于先开了口,她缓慢地说:“你应该将拳头打在我脸上。”
小白听见林婧的声音,从何夕身前站起来,转而蹲到林婧身旁。小白将头凑近林婧散乱的头发,不料林婧抬手给了小白一巴掌,骂道:“滚开!”小白疼得耷拉着尾巴跑出房间,躲去了客厅某个地方。何夕气冲冲站起身,想要和林婧理论,林婧抢先说:“你也滚,房子是我租的。”
听到这话,何夕的身体瞬间充满力气,他迅速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林婧仍蹲在原地,双手环绕膝盖,脑袋埋进臂弯。何夕来到客厅,从鞋架上取下一双鞋。小白跑到何夕身旁,再次摇动尾巴,不停地用头蹭何夕的膝盖。今年夏天,在宠物店里,何夕看见林婧抚摸小白时露出纯粹而不带伤痕的笑容,鼓励林婧将小白带回家,尽管那时林婧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夕希望小白能帮助他治愈林婧,拉近他与林婧之间的距离。的确,他们偶尔牵着小白在江边的堤坝上散步时,隔岸青山上的夕阳,曾托起一色长天的美好。然而今晚,林婧竟然将气撒在无辜的小白身上,何夕觉得林婧不可理喻。
何夕系上鞋带,小白又将鞋带扯开,这样反复几次。何夕不知道小白在想什么,只好捧着它的脑袋,吻了下它的鼻子,随后合上了门。小区楼下,是一座不大的广场,一圈稀疏的黑色铁柱子,将广场围起来。每根铁柱子的顶端,叉开两个分支,举着一双犹如孪生的灯。所有灯的光,齐聚到广场中央。何夕站在广场中央,哭了,他不是没有眼泪的人。
凌晨一点,街上几无人影。广场角落的一家便利店,半开着窗子,亮着微黄的光。东南西北,何夕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其实他也分不清哪边是东南,哪边是西北。何夕流着泪,随便找了一个方向,边走边想该去哪里。何夕快要走出广场时,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何夕转过身,看见林婧跟了上来。林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夕。林婧仍然穿着藏蓝色长裙,踩着凉拖鞋,她的脸哭花了,她的脸上已不是先前的表情——好像没有表情,又好像复杂的神色。林婧的头发一部分别在耳后,一部分仍散乱着。何夕继续往前走,林婧沉默跟着。何夕走得快,林婧也走得快,何夕走得慢,林婧也走得慢。何夕停下脚步,哽咽着说:“你想先给我一记耳光,再给我一颗糖吗?”
“何夕,和我回家吧,我只剩下你了。”林婧说得很小声,仿佛这是她最后的力气。
林婧话里的“剩下”两字,无意间又伤害了何夕。何夕说:“对,我永远是剩下的那个。”说完,何夕走得更快了。尽管林婧穿着凉拖鞋,还是勉强跟上何夕。何夕开始跑起来,跑得飞快,仿佛拼了命要跑出林婧的世界。何夕跑到一个十字路口,不顾红绿灯,径直冲到了马路对面。何夕在马路对面停下来,回头看见林婧站在马路的另一侧。林婧木楞地站着,没有再往前。路灯下的林婧,一张苍白的脸,晚风拂起她藏蓝色的裙摆,就像她瘦弱的身体也在随风摇曳。沉默片刻后,林婧转身走了,何夕终于不用再跑了。何夕眼泪停了,眼眶却仍模糊着。他模糊的目光和着路灯的光,把身前的宽阔马路,灿烂成了一条宏大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