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雨,何夕打了车,来到一间酒吧外。酒吧门廊上方的牌子闪烁着亮白色荧光,悬于一片无尽的漆黑中,分外耀眼。酒吧内更耀眼,紫红而泛绿的光,一束束聚起来,在屋顶旋转,像是在搅拌那一池摇晃着脑袋、颤抖着腰肢的年轻人。幽暗的空间内,振荡着暧昧的舞曲,弥漫着复杂的气味。何夕挤过人群,寻到一张卡座坐下。没过多久,刘致致向他走来。
刘致致白衬衫的领子锋利地竖在脖颈周围,白衬衫的下摆束进浅色的牛仔裤,她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帆布鞋。刘致致的头发整齐干练,脸很白净,口红似乎没有,又大约是暗红色。她在卡座的对面坐下:“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何夕说:“我来看你。”
刘致致咯咯笑起来:“你会念着我?你是和林婧姐闹别扭了吧?”
何夕没了话,目光延伸到舞池中央。他脸色颓唐,眼角布满血丝。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长袖T恤,长袖T恤刚从衣柜深处翻出来,散发出陈旧的香味。刘致致看出何夕心情不好,轻轻拍了拍何夕手臂:“你等我一下。”
刘致致回来时,手里拧着一瓶酒。她在一簇拥挤的人堆里,被两个瘦骨如柴、胳膊上纹着纹身的男子缠住了。酒吧里很吵,何夕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何夕走过去,表情故作轻松地说:“亲爱的,你拿个酒怎么这么久?”两个男子脸上立刻闪现出知趣的神色,何夕拉起刘致致的手回到卡座。
“你非得在这上班?”何夕表情严肃,像一个满是责任感的哥哥在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妹妹。
“你刚刚叫我什么?”刘致致脸上浮现出欢喜的笑,假装没听见何夕的问题。何夕瞪了刘致致一眼,刘致致赶忙解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刘致致忍不住回味方才那一声“亲爱的”,尽管她知道那是假的。就算是假的,她也会记住很久。刘致致继续试探何夕:“你要是心疼我,就做回我男朋友。”刘致致话里隐秘的“回”字,充满了悲伤韵味,因为她曾经拥有过何夕。刘致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何夕,她抿着嘴,酒窝浅浅。何夕却拉着脸,没理会她。不一会儿,刘致致只好自问自答:“和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林婧姐。”
听到刘致致提起林婧,何夕不禁感伤起来,呆滞地看着眼前那瓶酒。刘致致赶忙握住瓶颈,摇晃着瓶子说:“差点忘了,这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刘致致抽掉瓶子上插着的木塞子,将酒递给何夕。刘致致了解何夕,何夕是一个界限分明的人,若不是伤心欲绝,何夕不会在这时候来找她。刘致致深知何夕介于林婧和云帆之间的艰难处境,她心疼何夕,怀着卑微心疼何夕,某种程度上,这种卑微与何夕所怀有的卑微一致。
何夕接过刘致致手中的酒,他没往杯子里倒,就着瓶子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那酒有淡淡的甜味,流入他喉咙,不像啤酒那般苦涩,也不像白酒那般辛辣。不久,何夕便将瓶中的酒喝掉一半,他感到有些迷糊。刘致致坐在何夕对面,双手拖住下巴,认真而天真地看着何夕。何夕不说话,她便沉默,她看何夕的目光,高中以来就一直这样。那目光如此绵长,一直绵长了六年。刘致致看出何夕想用酒精暂时麻痹自己,以减轻心中的苦闷,于是她成全何夕。刘致致不知道何夕与林婧今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愿勉强何夕告诉自己,所以没有多问一句。刘致致除了懂得何夕的苦痛,也懂得林婧的苦痛。刘致致不免对林婧有些担心,她悄悄拿出手机,背着何夕给林婧发去一条消息:“林婧姐,你还好吗?”
从酒吧的落地窗望出去,大雨滂沱。不久,林婧给刘致致发来六个字。刘致致通过那简短的六个字推断出林婧当前还好,她没有再多想,将手机收起来专心照顾何夕。然而她推断错了,永远地错了。
何夕虽无法说服自己立刻向林婧委曲求全,却满脑子想着林婧。何夕觉得林婧是爱他的,又觉得林婧充满绝望。何夕的脑海里浮现出林婧凶他的表情,也浮现出林婧努力紧跟他的画面。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欲图将这城市淹没。何夕想,还好林婧转身的那个路口离家不远,林婧应该淋了些雨,但不至于很狼狈,或许林婧也累了,回家换下淋湿的长裙便睡了。林婧性格怪异,但何夕知道林婧善良。何夕猜测林婧会向小白道歉,会抱着小白抚摸很久,抑或用好吃的零食安慰小白。酒精浸入何夕的血液,将何夕眼前的酒绿灯红,麻醉成一幅迷离的画卷。何夕醉醺醺地问刘致致:“你觉得林婧爱我吗?”
刘致致说:“云帆哥哥的事,林婧姐一时忘却不了,你多给她一些时间。”
何夕感觉头脑昏沉,脸颊胀热。他半低着头,抬起手揉捏自己酸疼的脖子。瓶中还有酒,只剩两指那么高。何夕想起云帆,他觉得自己从不憎恨云帆,甚至如林婧一样怀念云帆,怀念那些他们一起疯闹的日子。然而云帆离开了,却像横亘于何夕与林婧之间的河流,永远将何夕与林婧隔绝在两岸。刘致致走到何夕身旁,用纸巾擦掉何夕嘴角上暗红的液体。刘致致自知不能用言语安慰何夕,只是轻拍何夕的脊背。何夕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扯了扯刘致致衬衫的袖口,又向刘致致要了一瓶酒。
最终,何夕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还吐了刘致致一身。刘致致本想将何夕送回何夕与林婧的住所,但她念及林婧情绪不好,而时间又太晚,她不想带着满身酒气的何夕去打扰林婧,她决定先照顾何夕一晚。雨停后,刘致致费力将何夕带到了她租住的公寓。
早晨,何夕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刘致致家的地板上,身下压着一张浅黄色的凉席。窗外没有阳光,但天色白得发亮。何夕摸出手机查看时间,然而手机电量耗尽,已自动关机了。何夕感觉头部生生作疼,浑身的骨头也疼,他吃力地从竹席上坐起来。刘致致坐在窗边的化妆台前,正专心修饰她如新月一般的眉毛。刘致致见何夕醒来,她对何夕说:“昨晚我让你睡我的床,你非要睡地板,生怕我占了你什么便宜似的,现在你知道腰酸背疼了。”
“那我没把你怎么样吧?”何夕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算是整整齐齐。
“你有。”刘致致蘸了点粉底涂在自己脸上,随后合上了粉饼盒子。她向何夕使了一个似坏非坏的眼色,吓得何夕心里一惊。刘致致以一种调皮的语气补充道:“你叫我‘亲爱的’,我可记着了。”
刘致致住的地方是个单身公寓。从公寓外推开房门,是个小小的客厅。小客厅里放着一张小桌和三四只矮凳。小客厅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卫生间。厨房和卫生间虽窄,却都开有窗子。小客厅往前几步的一扇门以内,是唯一的一间卧室。卧室干净而整洁,分别放了刘致致的床、衣柜,还有梳妆台。刘致致特意在卧室墙角空了一小片地方,放了许多书,直接堆叠在地板上。刘致致的梳妆台紧贴窗沿,梳妆台除了用于化妆,刘致致也在梳妆台上看书写字。梳妆台旁边,有一扇小门,小门通向屋外的小阳台。阳台顶部用于晾晒衣服,阳台地面上,刘致致养了许多盆栽,有绿萝、吊兰、文竹、栀子花、铁海棠和虎刺梅等等。刘致致每天为这些花草浇水,有时也与它们对话。何夕听了刘致致所说的话,得知自己昨晚的行为止于那一声“亲爱的”,便松了一口气。他紧绷的心放下来,站起身往外走。
“我为你熬了粥,不喝一点吗?”刘致致跟着何夕来到公寓门边。
“我得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何夕说。
刘致致点了点头,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留在门内,她目送何夕消失在去往电梯的拐角处。何夕的背影让刘致致内心起伏,仿佛那背影里就住着她六年的青春和坚忍。刘致致关上门,坐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她肌肤胜雪、明眸如水,却难掩神情失落。刘致致想继续没化完的妆:画眼影、涂口红,最后用一副耳钉点缀自己,然而这些她都统统失了兴致。刘致致去厨房里盛粥,粥也只让她喝出乏味。
宿醉后的何夕坐车回来,步行到他昨晚哭泣的广场。广场上放着许多长椅,何夕找了张没人的坐下,他一坐便坐了很久,脑海里翻腾的全是昨晚与林婧争吵的画面。身前身后人潮涌动,何夕倚靠在长椅上,恰好正对自家房子所在的居民楼。居民楼的底楼是些商铺,处在最边上的是一家小面馆,这座城市的人们钟爱小面,此刻小面馆正挤满了人,小桌甚至布到了人行路上。小面馆旁是一家火锅店,相对冷清,因为夜晚才是火锅店最热闹的时候。紧挨着火锅店的,是一家彩票店,进出彩票店的顾客,脚步要比常人慢些,好似这些人生来就无所事事。何夕一家接一家店铺望过去,一直望到尽头。对于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但对于何夕来说,却百感交集。然而他的悲欢与陌生人无关,没有人会相通他内心的酸楚。何夕开始从居民楼的第一层开始,一层一层往上数,找到自家房子对应的那扇窗子。何夕从离他很远的那扇狭小窗子里,仿佛看到了林婧给小白喂食的幸福场景。这时,太阳从云层里逃了出来。阳光越过高楼,打在何夕脸上,明亮得像给了何夕无限的希望。
仿佛就是打在何夕脸上的这一缕阳光,释怀了何夕心里残留的酸楚。何夕站起身,准备回家去。他决定与林婧言归于好,给林婧以笑容和拥抱。就算林婧依旧沉浸于过往,继续在伤痕中挣扎,何夕愿意继续陪她、等她。可是当何夕来到家里,找遍所有地方,家里已没有林婧。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小白。小白竖起耳朵,仰着头,用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看着何夕。
这天下午,何夕与刘致致急匆匆赶到医院。医院仿佛是这世间最熙熙攘攘的地方之一,是最熙熙攘攘的地方里,又最容易让人沉默的地方。消毒水的气味迎面扑来,何夕与刘致致走进电梯,准备去往五楼的骨科。
“其实,其实昨晚林婧姐给我发过消息……”。拥挤的电梯里,刘致致缩着脖子,吞吞吐吐讲话。她的声音很小,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认错。她觉得自己没有准确理解林婧的话,她倍感自责。何夕看着刘致致,何夕的表情木然,但他心脏跳动得厉害。何夕迫切想知道林婧说了什么,或许林婧的话能放慢他内心正在疯长的歉疚。刘致致将包里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何夕,何夕翻看聊天记录,仅看见意味深长的六个字。何夕死死握着手机,恨不得把手机折碎一般。林婧的话并没有放慢他内心疯长的歉疚,这歉疚反而越长越疯了。
“对不起,是我太蠢,没看懂林婧姐的话。”刘致致声音颤抖,她快哭了,她觉得自己也是帮凶。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五楼到了。何夕走出电梯,将手机递回给刘致致。他拍了拍刘致致的肩膀,说道:“这不怪你。”
何夕刚走进病房,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女人脸上涂着厚粉,将眼角本是深而宽的纹路,掩盖得仅有发丝那般细。女人穿着时髦,头发染成近乎大红色,两串金色的耳坠摆动着,更彰显出富态。何夕目光与女人对上的一刻,他脱口而出:“阿姨,对不起,是我没看好林婧。”这句话何夕在来时的路上已默念很多遍。何夕道完歉,正准备低下头,表达更诚恳的歉意时,脸上猝不及防收到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声响亮立刻引起病房里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力不亚于一声枪响。躺在床上的、坐在凳子上的,以及站着看电视的,都将目光聚集过来,寻找这一声响亮。
“他妈的,你不是说你能照顾好林婧吗?”女人向何夕吼道。几个细长的指印泛红在何夕脸上,何夕歪着脖子,一动不动,如同在等待另一记耳光。何夕等来的是铆足劲的一推,以及更疯狂的骂声:“你滚,你怎么有脸来。”
何夕跌倒在刘致致怀里,撞了刘致致一个满怀。刘致致双手掐住何夕腰间的衣服,视线落在何夕红着的左脸上,像是自己的脸也跟着疼了起来。女人不依不饶,仍是张牙舞爪,吐沫横飞,直到从角落里传来的声音把女人的言行骤然锁住:“妈,够了!”
病房最靠里的病床上,躺着林婧。林婧用尽全部力气喊出声来,才拯救了处境不堪的何夕。大发雷霆的女人是林婧母亲,母亲走回床边的凳子坐下,翘起右腿,嘴里喘着粗气。在母亲看来,一记耳光和一次推攘远远不够,她恨不能将何夕撕碎。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暗自揣度,好似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却又糊里糊涂,但到底与他们无关,于是他们继续做手头的事。
何夕与刘致致蹑手蹑脚地走近林婧的病床,林婧母亲没有开口,他俩便不敢作声。尽管他俩很想问问林婧怎么样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婧左侧的小腿被直直固定在支架上,红肿的地方足足平时的两倍,她的手臂扎着细针,几大瓶透明的液体挂起来,等着输入她瘦弱的身体。林婧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嘴唇干涸,像要裂开似的。林婧的两眼空洞无神,仿佛什么无形的东西把她眼睛里存放的爱和希冀全抽走了,只剩下一丝绝望和哀伤。
“何夕,我不想再计较你对林婧做了什么,还有昨晚你去了哪里鬼混。这是最后一次,你见到林婧的机会。”林婧母亲的语气斩钉截铁。何夕只能选择沉默,他若应了林婧母亲的要求,便是自断与林婧的所有联系,他更不敢忤逆,他刚刚已经领教过林婧母亲的厉害了。
“妈,你出去走走吧,我想和他们单独说会儿话。”林婧用乏力的声音恳求母亲。林婧母亲走出病房后,何夕才敢蹲到病床旁边。他握住林婧的手,林婧的手冰凉,如同昨夜他的双手搭在林婧的肩膀上时,感受到林婧肩膀与发丝的冰凉一样。
“对不起,是我不好。”何夕说着道歉,眼眶湿润,他看了一眼林婧受伤的腿,心如刀绞。林婧扬起手轻抚何夕疲惫的脸颊,告诉何夕不要自责。林婧说昨晚发生的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会向母亲解释清楚。她让何夕不要担心,她的小腿消肿以后,做一个手术就能康复。但林婧不愿告诉何夕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免增加何夕的内疚。林婧因为何夕方才挨了一巴掌而感到心疼,她知道何夕坚持得如此辛苦,是自己过于偏执而累及了何夕。
“我来医院照顾你,就当我们没有争吵过,我们……”
“不用了。我和妈妈想法一致,这是我们最后一面。”林婧打断何夕,语气坚定。她告诉何夕,她过后会给何夕一个地址,希望何夕把家里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邮寄给她。至于小白,林婧也很不舍,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拜托何夕照顾。两人租住的房子,林婧让何夕自行处理。何夕恳请再得到一次机会,尽管并不全是他的错。但林婧心意已决,因为在林婧看来,她与何夕相处的方式对于何夕太不公平。况且她与何夕坚持已久,也未能战胜她的伤痛。也许林婧这个人,就是宁愿同时选择天堂也选择地狱,而不愿将就平凡的人间。
何夕陷入沉默,林婧的坚决把他的挽留击溃。何夕无法原谅自己昨夜的冷漠,在林婧哭得撕心裂肺时,他竟然只字不语。而在林婧踩着凉拖鞋紧紧追逐何夕时,何夕竟然跑得如此之快,毫不理会林婧的狼狈,毫不担心林婧的安全,那分明是一种残忍的轻狂。何夕自以为他需要给林婧一个提醒甚至教训,以此将林婧从云帆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刘致致端端正正站在一旁,难过的表情中带些落寞。除此之外,刘致致的内心从此多出一种自责,她觉得是自己擅作主张在昨夜将何夕带回公寓,才导致林婧受伤。刘致致不忍打断何夕与林婧,她甘心站着,介于他们之间。她的内心丝丝缕缕缠绕,百感交织。六年之久,时间上的胜利并未带给刘致致爱情上的胜利,刘致致所能拥有的,只是何夕的背影。但刘致致从未厌嫌林婧,她仅是希望何夕快乐,相比于理解情爱纠葛,她似乎更理解命运常态。一阵沉默后,林婧将低垂的目光扬起来,对刘致致说:“致致,谢谢你来看我。”
“林婧姐,你快好起来,我们四个人……”刘致致话没说完,耳根骤然发烫,赶忙改口,“我们三个人,还是一起玩。”
林婧没有介意,反而顺着刘致致话里的小小失误,暖笑着说:“我们四个人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会一直记得。”
不久,林婧母亲回来。母亲的脸色并没有比先前好,她的两束目光如鞭子,恨不得立刻把何夕抽出自己视线之外。何夕心乱如麻,失落并且沮丧,自知在当前凝重的氛围中,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何夕决定改日再来,或许那时林婧母亲怒气已减,而林婧也会怀着别样的心境重新接纳他。但令何夕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再次来找林婧时,他所看见的将是一张空荡荡的病床。
何夕与刘致致走出医院时,夕阳快要收起它最后的余光了。一天美丽的黄昏,在琼楼之间露出脸来。他们并肩向着余光走,像是追赶着余光,却终于没能追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