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天后的夜晚,山城下雪了。客厅里,何夕在窗前久久站立,目光所及之处,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楼下的草坪上覆了厚厚一层。雪花也落到低矮的灌木上,仿佛为一树又一树的灌木新添了一件白色衣裳。远处的汽车缓缓穿行,车灯和路灯的光,构成一条条杂乱交错的灯河。这些灯河让何夕想起与林婧争吵那天夜晚,在他泪眼里,那条宽阔马路演变成的星河,以及在星河对面转身离开的林婧。他原本可以在林婧转身时追上去,就不会有次日下午烙在脸上的那记火辣耳光,而在漫天的雪花笼罩这座城市时,他的双眼捕捉到的或许是另一幅欢欣而非凄离的画卷。
何夕点燃一支烟咬在嘴上,深吸一口后将其夹在指间。他仍不知道那晚他喝得烂醉时,林婧究竟发生了什么,留给他想象的,只有病房里的哀伤眼神和决绝言辞,他后来的长久努力,也不能阻止那次相见最终成为他与林婧的最后一面。而今他只能任由一座钟塔在他心底屹然矗立,隐隐约约发出咚咚的声响。
客厅一侧的厨房内,砧板上铺着切碎的青葱和鱼腥草粒,砧板旁边,放着一筐正在沥水的土豆细条。铁锅里的清油滋滋作响,刘致致将手挡在眼前,以阻挡突然溅出的油花,她的视线透过指缝,看着那一锅清油逐渐沸腾。她将土豆细条整筐倒进沸腾的油锅里,那滋滋的声音便骤然如细小的鞭炮声般旺盛,土豆细条传来诱人的清香气味。不多时候,原本白嫩的土豆细条便被炸得焦黄而软脆。刘致致在橱柜里取出两个中碗,又从墙上的挂钩处摘下漏勺,将土豆细条一勺一勺盛入碗里,然后放入细盐、辣椒、花椒等等,最后撒入切碎的青葱和鱼腥草粒,两大碗家乡的洋芋花儿便做好了。她打开厨房的门,来到客厅窗前,从身后抱住何夕。
“雪花好漂亮。”刘致致说。她的双手温柔地环绕在何夕腹前,头枕在何夕肩上,感叹多年不遇的盛况。在刘致致心里,这漫天的白色却是因何夕而更加美丽了。何夕侧过身来,心里咚咚的声响渐渐开始匿了,脸上勉强浮出一抹笑意。他看见刘致致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张黑色围裙,围裙上有一只张着大嘴巴的可爱猴子。
“你怎么又抽烟了?”刘致致嗅了嗅何夕的衣领。她记得何夕是在找不到林婧的那段日子里开始抽烟的,原本何夕眉宇清秀,整个人散发出阳光般的清朗气质,后来却嗜于烟酒,至今无法戒掉。但她依旧爱何夕,甚至包容何夕心底的咚咚声响。她觉得何夕住满了她以往的青春,也必将住满她的整个人生。
“自从来到这里,还从未见过雪,一会儿我们去楼下玩雪好不好?”刘致致提议,语气里洋溢着欢愉。
“好,我们把小白也带下去。”何夕说。此刻小白躺在沙发上,双脚前伸,正好把头搁在上面,眼睛一眨一眨的。
“你说小白那么白,在雪地里,我们会不会就找不到它了呀?”刘致致靠在何夕怀里,仰着头天真地说。何夕被刘致致彻底逗笑,他摘下刘致致脖子上的围裙,又捏了捏刘致致的脸颊,说道:“你怎么这么傻?”
刘致致牵着何夕走进厨房,迫不及待要展示她今晚的杰作,尽管她只是在网上看了下教程便做了出来,但洋芋花儿这种家乡小吃对于她与何夕有着特殊的意义。回望过去,这种他们共同热爱的小吃将两人联结在一起,并承载了两人很多的欢乐回忆。果然,何夕看见灶台上的两大碗洋芋花儿,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几乎兴奋地叫起来。何夕等不及在筷笼里取出筷子,便徒手抓起一块土豆细条塞进自己嘴里,吧啦着嘴说道:“这老家洋芋花儿的精髓,就是鱼腥草,你算是领悟到了。”
刘致致听何夕这样说,心里浮起甜意,她不禁想起念高中时,下午放学后,何夕怂恿她陪他偷偷翻墙出去买洋芋花儿的事情。他们翻墙的地方有一棵花红树,刘致致站在围墙上不敢往下跳,何夕便站在花红树下接住她。他们还在那棵花红树上用小刀刻下字,刘致致不确定那些字还在不在,但她相信那些字永远都在,并且会一直陪她与何夕走到最后。
何夕仍徒手抓起洋芋花儿,大快朵颐。刘致致看他吃得满足,感觉受到莫大认可,心里涌出成就感,高兴地说:“你要是喜欢,我常给你做。”刘致致将洋芋花儿端到餐桌上,又将自己碗里的分了一部分给何夕,何夕这才用纸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指尖,用筷子继续吃起来。
“明天你确定要辞职吗?”刘致致问。
何夕点了点头,他对于当前的公司没有半点留恋。因为公司里充满条条框框,办公桌上竟然有胶带贴成的蓝色格子,用于规范鼠标、键盘和显示器的放置位置。蓝色格子也出现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室内盆栽必须准确放入其中,有次,他看见一株龙血树的花盆压住了蓝色格子,保洁阿姨因此受到训斥,这不免让他觉得十分滑稽。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公司员工的行为,似乎永远在讨好上级,而无论事情对错。比如,报告页面的色彩搭配和字体风格必须符合上级喜好,哪怕违背基本的审美原则;当上级坐在高档的私人小办公室里,因为某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叫出在大厅里办公的某位下属的名字时,该下属必定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像被雷劈中一样,突然从座椅上弹起来,如抢夺食物的猎狗般快速跑到上级面前听候差遣。在他看来,公司里充满欺压和顺受,没有丝毫尊重和自由。
“你不喜欢,辞了也好,我维持这个小家。”刘致致笑着说,仿佛她作为一介女子,却拥有巨大能量,自信能将何夕与小白照顾得很好。何夕将碗中的洋芋花儿吃得一干二净,他放下筷子,抬手摸了摸刘致致的脑袋。他当然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不过是想暂时换个自己喜欢的环境罢了。
室外的雪愈下愈大,何夕与刘致致来到楼下,缓慢走在被雪覆盖的路面上。小白也很开心,蹦着跳着,好奇地嗅闻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白色。刘致致将何夕的手藏在自己衣兜里,紧紧拽着。不等许多工夫,他们的发丝上已挂满零星的雪花。何夕掸了掸刘致致头顶上的雪花,山城的风雪声,暂时隐没了他心里咚咚的声响。刘致致在何夕身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雪,就像这828天以来,她小心翼翼地陪何夕度过漫长的挣扎岁月。
路上许许多多的人,一同迎接多年不遇的盛景。何夕弯下腰假装系自己的鞋带,站起身时偷偷抓了几片冷雪,趁刘致致不注意,从刘致致脖颈处塞到刘致致后背里,撒腿就逃。一阵冰冷袭来,刘致致冷得在原地直跺脚。何夕在前笑着跑着,刘致致快速追着喊着。小白不知所以,也欢快地追了上去。小白跑过的地方,恰似有一片片白色的梅花,落在了白色的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