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家楼下的花园里,有一株石榴树,此时正开着火红的花。石榴树的一簇枝丫刚好够到阳台,从深色的铁栏杆里长进来,倔强又勇敢。深夜两点,林婧坐在阳台的一张藤椅上,看着那簇石榴枝丫发呆。
这是热气开始蒸腾的山城六月。五月的第二天——云诗婚礼那天,林婧拿着捧花追到酒店门外时,看见云帆正站在路肩上,他将西装外套脱掉了,平整白衬衫的下摆束进西裤。她看着云帆的背影,正想用力喊出他的名字时,他弯腰坐进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云帆没有等她,她也再无兴致回到饭厅吃饭。她想给云帆打个电话,但又觉得明明委屈的是自己。她拿着捧花,缓缓走在绚烂的阳光下,矢车菊蓝色的礼服在她身上,她像极了一个失落的新娘。不久,她走得累了,也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学校。在出租车上,她先是凝神看了许久的拨号键盘,又打开短信界面,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社交软件的对话框上,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只言片语。她觉得这一次,云帆必须主动给她一个解释。她宁愿选择煎熬地等,可这一等,就从五月等到了六月。
林婧起身倚到深色的铁栏杆旁,看见夜色漆黑得如同在天地之间倾翻了一瓶巨大的墨汁。她想,她与云帆谁会更喜欢这凌晨两点的夜,让孤独在万籁俱寂的衬合下更加明显。她看见石榴树的花朵和叶子轻轻摇曳,终于还是拿出手机,给云帆发去一条消息:起风了。她按灭手机屏幕的瞬间,手机屏幕又突然亮起,随即跃出一个句子:我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就像这无尽的漆黑中突然有一道火光划过一样,林婧一个多月的煎熬突然被全部烧掉了。她说:那你不许睡,等我。她来到客厅,在电视下方的抽屉里找到家用轿车的备用钥匙,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车库,驱车驶出小区,疾速开往学校。
到达兰园,林婧给云帆发去消息,告诉他站到阳台往楼下看。室友们都已熟睡,云帆轻轻踩着床边的小阶下床,走去阳台,看见林婧站在车里,身子从天窗里探出来,握着亮起白光的手机挥舞,像挥舞着一支白色的荧光棒。云帆也打开手机的电筒,朝林婧挥了挥手,向她示意。他离开宿舍来到楼下,林婧还踩在前排座椅之间的副仪表上,手肘压住汽车顶盖,手掌拖住下巴,像个顽皮的孩子。她歪着脑袋,欢快地对云帆说:“云帆,深夜好啊。”云帆走近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他问:“你还会开车?”
“昂。”她点头回答。这个字本是二声,但她习惯念成同音的四声。这简单的一个字经她念出来,带着多重的趣味——既洋溢她快乐的情绪,又蕴含她无邪的天真;既彰显她满满的自信,又透露她小小的骄傲。接着她俯身藏进车里,跨到座椅上扣开车门,跃到地上,走到云帆身前,神神秘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云帆坐进车里,车里有淡淡的玫瑰香气。他连安全带都不会系,先是将安全带错误地绕在了臂膀之下,而后又找不到安全带的扣子。在林婧的帮助之下,他才将安全带系好。
车子驶出校园,直往东面开去。有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天空应该不会下雨。路旁的青草和树木在路灯的照射下,蒙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泽。而路灯悬于空中,模糊成一团团白色的、黄色的或者紫色的光晕,显得寂寞又迷人。隧道、天桥、楼群、斑马线、红绿灯交替闪烁。即使在深夜,这座城市也车流不息。她问:“你喜欢音乐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脸上浮起柔软的笑。她将右手伸向中控台,点了几下机械按钮,车厢里响起轻灵而浑重的二重唱男声,是一首60年代的老歌——《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
她想起自己在图书馆里刚遇见他时,与他的有趣对话,于是接着那对话问:“云帆,你真的见过幽灵?”云帆明白她指的什么,摇了摇头:“只在梦境中见过。”
“那你在梦境中见过我吗?”她试探他。看到他点头,她嘴角上扬,两只浅浅的酒窝浮现在脸颊上。车子转入一条宽阔笔直、车辆稀少的马路,她忽然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巨大的咆哮声,云帆问:“你怎么突然开这么快?”
她微笑着说:“要接近死的边缘,才能感受生的本质。”
她带他去的地方,是南山的观景台,到达那里时,已接近凌晨四点,这个时间不能进入景区。他们站在一个紧靠观景台的位置,能看见观景台上的那棵黄桷树,也能俯瞰整个渝中半岛。远处,跨江的长桥灯光熠熠,隔岸的高楼鳞次栉比,绚烂之城映入长江之水,幻生一座水中之城。风从北面吹来,撩起她浅棕色的短发,她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对他说:“云帆,关于你的眼泪,告诉我好吗?”
“你真的想听?”他转过脸,眼睛深邃。
“我想了解你,”她点点头,定定地看着他,“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距离能更近一些。”
“云诗,她是我的姐姐,也不是我的姐姐。”他沉默片刻,继续以低沉的声音说,“我的家乡云山,是一座偏僻的小村,我们云家,就住在云山里。云家是很大的一家子,我的养父那一代,有很多兄弟姐妹,到我这一代,也人丁兴旺,而我却没有云家的血脉——我是捡来的。所以我刚刚说的是养父,而不是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这个事实。我的身世使我遭人嫌恶,云诗,是除了我的养母之外,唯一认可我存在的人。我的养母在我八岁时便死了,云诗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她虽然是我堂姐,但有时候她在我心里,就像替代了我养母一样。后来,我去到烟河中学念书。烟河是云山山脚的一条河,烟河中学依河而建。”说到这里,云帆笑了笑,“真是幸运,那时云诗正好在烟河中学教书,更幸运的是,她成了我的语文老师。是云诗带着我向前,不然我可能就停在那里了——真的就停在那里了,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甚至是生死。我记得那时,云诗很喜欢念诗给我听,我躺在她房间的床上,她则坐在窗边的桌前,快要落山的夕阳将余晖从木窗里撒进来,撒上她白净的脸颊,在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是的,我宁愿称云诗为女孩,而不是女人。她最喜欢给我读的是那首《村庄》,至今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他顿了顿,像是十分怀念,而又略带伤感地,小心翼翼地将那首小诗念了出来: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所以这首诗,也在我遇见你那天晚上你看的那本诗集里吗?”她问。他轻轻点头,晚风继续吹,像从对面的江上吹来,又像从山腰的林间吹来,带来凌晨四点的柔软和清凉。此时此刻,林婧好想握住云帆的手,但她觉得他的心里还没有空出可以存放她的位置。她想了解他更多,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也许是因为我对于养母的怀念,也许是因为我对于云诗的依赖,也许是因为云诗在我心里,明媚得不可方物。总之,我喜欢上了云诗,她也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认为这是不对的。在我初三快毕业时,云诗被学校开除了。我被留下来,是因为我成绩优异,但我不过也是校方的棋子罢了。云诗走后,她来到这座城市,这也是我来这里念书的原因之一。我曾经以为,云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可是在沧海与桑田之间,我太过渺小了。云诗有她自己的路,她结婚了。我念高中时,学费是学校免的,但所有生活费,都是云诗给我寄的。她对我说,如果不喜欢一个地方,就努力离开那个地方。大学一年级的学费,也是云诗帮我付的。但我想,我以后能靠奖学金和兼职,自己养活自己了。云诗的婚礼,我送那么大的红包,对于学生的我们来说,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云诗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么多。如今云诗有了她自己的生活,我希望她幸福。”
听到这里,林婧明白了云帆在云诗婚礼上的眼泪,她心疼他的眼泪,也更理解了他脸上为何总是蕴含沉默的孤独。她并没有因为云诗先于自己在云帆的内心中占据深刻的位置而失落,相反,她十分钦佩云诗的善良,她甚至感谢云诗这些年给予云帆的陪伴。云帆的讲述,让林婧以为自己懂得了他,她愿意如呵护花朵般呵护他的伤口,将他融入自己的生命,她更爱他了。然而,云帆在今夜向她诉说的,只是他人生的小小序章。那些他无法诉说的深渊,只有他自己独自面对,永远地独自面对。
“你知道吗?那天云诗姐姐故意把捧花扔给了我。”她带着期许而快乐的微笑说。
“捧花现在在哪里呢?”他问。
“我买了一只花瓶,将捧花养在了宿舍的阳台上,要是捧花永远不枯萎就好了。”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们离开观景台,去不远处的路边取车。对岸的渝中半岛在夜色中依然灯火辉煌,有时候,也许只用一个夜晚,就足够一个人深刻地记住一座城市。林婧将车开回家里的车库,云帆在墅区外等她。她偷偷将备用钥匙放回原来的位置,母亲还在熟睡。她以为自己半夜出去游荡,母亲会全然不觉。然而,就在她早些时候将车子的油门一踩到底,并说出那句“要接近死的边缘,才能感受生的本质”时,她的超速被摄像头抓拍了。母亲几天后缴纳罚款,不免又把她臭骂了一顿,并第一次如她的室友一样,给她冠以“疯子”的称号。两人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学校。云帆与林婧在梅园分别,此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在宿舍楼旁的那棵杜英树下,在即将天亮之时,他对她说:晚安,她对他说:好梦。
后来,林婧去图书馆读了许多本诗集——为了更接近云帆的内心。暑假回家之前,她兴致勃勃地对云帆说,在下学期,她要向学校申请成立一个诗社,诗社名字她都想好了,但暂时保密。她要成为社长,而云帆只能屈就一下,她邀请云帆成为副社长。她向云帆诉说她的想法时,天真得就像她即将走马赴任某项重要的官职一样。而就是林婧即将成立的这个诗社,正好迎接何夕与刘致致的到来——她与云帆的青春,正以如花朵盛开般的姿态,迎接何夕与刘致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