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河永恒而安宁地穿过岭县,将这座小小的县城分裂成两半。永安河以西,小城的人们称之为西外,永安河以东,则被称为东界。永安桥是一座提篮似的拱桥,横亘在永安河上,宛若一根巨型的绳索,将西外与东界这裂开的两半,生生缝合起来。
2007年,刘致致十七岁。九月初的清晨,天空如铅一样的灰色,仿佛尚且遥远的冬天提早来临。雨后的空气,弥漫着阴湿的气味。一排两层高的平房,一直延伸到草街尽头。刘致致头发扎成马尾状,身穿蓝色校服,脚上一双白色平底鞋,背对着草街站在属于自家的那套平房外。她费力合上笨重的卷帘门,金属相啮噬的嘈杂声刺进耳朵,随后她转身,正好看见不如人意的天色,她原本沉郁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郁。她独自沿着狭长的草街走,向着永安桥的方向。晨风扬起她耳边的发丝,她的脸净白,两颊微胖,左眼下方生了一颗不易察觉的痣。她的神情分明有几分落寞,但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和眼底浮现的光泽,显得她好像是在不自觉地浅笑。
草街两侧有若干门店已开始营业,有的卖杂货、有的卖副食、有的卖衣物,但多数门店仍闭着。就在门店与门店之间的灰墙上,涂满了黑色水笔划下的广告词,广告词要么关于租房、要么关于收废品、要么关于疏通下水道。草街过于窄,没有人行道,只有大约一尺宽的台阶,紧退至门店跟前,用于抵挡大雨滂沱时可能漫进店内的水。刘致致紧贴着台阶走,正好踩在沿路镂空的覆盖着下水道的钢板上,钢板不很吻合地嵌进水泥路面里,被她踩得嘣吱嘣吱作响。一团又一团扁圆的纸屑或朽了的果皮,时不时塞入她脚底。早早忙碌着拉客的顺行或逆行的三轮车,像一阵又一阵的风,从她身旁急速刮过。
她家住在西外。
草街的一头连着永安桥,刘致致走到桥头时停住了,她看见一立深褐色的蒸笼呼呼冒着白气,蒸笼里藏着能果腹的包子、馒头,花卷或米粑。她呆愣地站在蒸笼旁,似乎因为感到乏味而无法做出选择。营生的老大爷系着一张挂满渍痕的围裙,脸上横着多而深的褶皱,胡须黑白相间,见她闷着,先开了口:“小姑娘,你要什么?”
“呃,两个素包子吧。”
刘致致索然咀嚼着口中的白色柔软馍团,索然地走在永安桥上。永安桥下的河水没有波澜,只是死死咬着相对的两岸。这是新学年的第一天,刘致致本该要念高三了。然而,她又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须得再念一次高二。永安桥的另一头就是永安中学,它是这座小城唯一一所可以念高中的学校,座落在永安河的东边。新学年第一天,校门前挤满了学生和家长,人声鼎沸而凌乱。刘致致单薄的身影汇入拥挤的人潮,她吃完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素包子,便自顾自低头走路。忽然,一股钝重的力量撞在她身侧,她踉跄摔倒在地。
“何夕,下车开门先看后方!”
奋力想要起身的刘致致,听见身前红色轿车里传来中年女人尖细的声音,正冲着一位赶忙下车的少年叫嚷。少年快步走到刘致致身旁,将她扶起来,急切地问:“你还好吧?”刘致致站起身,发觉扶她的少年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色校服,剪得整齐而简短的碎发,一张像是经常被阳光照射和汗水浸泡的健康色的脸,脖子上挂着一副纯白色耳麦。
“我没事。”刘致致淡然地说,一边拍掉黏附在衣服上的灰尘。名叫何夕的少年这才松了口气,复又走回车门旁边,把车门合上。刚要转身,车窗被摇下来,依然是那尖细的声音:“何夕,你的篮球,你这个健忘症!”
何夕恍然大悟,不自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站在路肩上,没有再次打开车门,而是弯下腰,上半身径直从车窗里钻进去,取出放在座椅下的篮球。刘致致这才看清车内中年女人的样貌:肥硕的上身,乌黑的头发在头顶高高盘起,脸上妆容厚重,却无法掩盖岁月刻痕。中年女人一副烦厌的表情,大抵是对何夕的鲁莽和健忘表示十分的不满。刘致致自觉往前迈了两步,她恭敬地说道:“王老师好!”
“你认识我?哪个年级的?”王老师问。
“我读高三,不是,我读高二。”刘致致吞吞吐吐,拎不清自己的话,“呃,我还是读高三吧。”
“我着急停车,先走了。”王老师对刘致致的笨拙不以为意。王老师说完,引擎声随即响起,一抹绚烂而铮亮的红色车身,沉入校门旁的地下停车场。
“你连自己读高几都搞不清楚?”何夕扶了扶脖子上的白色耳麦,惊讶地问。
“我……”刘致致欲言又止,难堪的表情陷入何夕清澈的眼中,他的明眸之上,眉宇清秀动人,明眸之下,鼻梁挺翘锋利。
“不会是刚才那一下把你撞傻了吧?”何夕说完,看见刘致致表情变得复杂而难以琢磨,于是顿了顿,露出些许狡黠又似乎并无恶意的笑容,他连忙解释:“我开玩笑呢,你确定没事?”
“没事。”刘致致回答得简明扼要,似乎因为心情沉郁而不愿多说一字。两人一同往校门内去,何夕步子迈得大,又走得快,刘致致却慢悠悠走,片刻便落在何夕身后。刘致致的人生,就是这样慢悠悠地来到十七岁。她看着渐渐走远的高个子男孩,将他心爱的篮球,用手臂夹在腰间,肩背微微向前勾着,慢慢消失在人群深处。刘致致本以为,这不过是她平淡生活的小小插曲,这个叫何夕的陌生少年,自此与她再无关联。直到很久以后,当她走过无数荆棘与坎坷,在美好青春几近耗尽之时,才明白自己将宿命般地永远挣扎于何夕的人生里。
肃静的办公室里,老田翘着二郎腿,身体呈三十度向后倾斜,倚靠在黑色的软椅上。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留着一头过时的偏分长发,蜡黄的脸轮廓分明。阴天不很强的光线,从他背后那一片弧形的玻璃窗里射进来,打亮他头顶浓腻的发胶。他问刘致致:“你的书包怎么满满的?”
“我把去年的书都带来了,我想用得着。”刘致致站得笔直,双手置于腹前,十指指尖频繁而又无序地相互触碰着。
“傻孩子,新学期当然会发新书。”说罢,老田支起自己的身体,很费力地站起身。他理了理白衬衫的领子,便便的大肚子将贴身的白衬衫鼓成滑稽的近乎半球形状。刘致致没有作声,仍是站着。老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上他。办公室外的长廊上,可以俯瞰宏熠楼下的整个花园。宏熠楼共六楼,呈一个“凵”字状。“凵”字的缺口处,正好横着绿茵茵的足球场。刘致致跟在老田身后,她走起路来似乎永远比别人慢。来到拐角处的一间教室外,老田脚步顿了下,转过脸看了看刘致致。刘致致抬头看见教室的门框上,贴着蓝底白字的“高二三班”字样。
老田右脚迈进教室的瞬间,闹哄哄的教室倏地一下寂静了。学生们赶忙正襟危坐,目光集聚到老田身上。老田走上讲台,下意识在粉笔盒里掏了一支粉笔夹在指间,这是他从业二十多年的习惯,实际上他并不准备在黑板上写些什么。几十双眼睛盯着老田,等着他开口。老田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句问话:“是按座位表坐的吧?”
台下几十个朝气蓬勃的学生,有的沉默、有的点头、有的“嗯嗯”作声、有的明确说“是的”。老田当然记不全座位表具体是怎样排的,他将目光投向第三排的一张课桌,课桌的左侧坐着何夕,右侧如老田所料,果然是空的。老田用这一点证据,自我论证出学生们确实是按事先安排好的座位表坐的。老田向教室门外的刘致致招手,坐在教室里原本就看见了刘致致的学生,自然是明白的。但那些视线被墙壁阻隔了的学生,却以为老田怕是发了昏,在唤什么无形的空气。刘致致缓缓踱步进来,将自己的目光收缩在三尺讲台宽的狭小范围内,不敢与台下的几十双眼睛对视。她在将要跨上讲台的地方停下,尴尬地侧着身,不知所措。
“你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老田轻声问。刘致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很紧张,仍是双手置于腹前,十指指尖频繁而又无序地相互触碰着。
“也行,以后慢慢认识。你坐那里。”老田指向何夕旁边的空课桌。刘致致的视线被引过去,看见何夕正歪着头,嘴角扬起来,用一种惊奇而确定的眼神看她。当刘致致坐定之后,老田今天的任务似乎就完成了。他将夹在指间的粉笔重新放回粉笔盒,懒懒地说:“明天课表才会发下来,今天大家自习。”时间已是下午,如果天晴,此时会有阳光从教室的窗子里斜切进来,撒在一些课桌上。然而泛白的天空,没有丝毫生气,太阳躲在云层里,怕是要一直躲到黄昏以后。老田的左脚刚迈出教室,整个教室倏地一下又沸腾了。
“再次见面,多多关照。”何夕像压抑了许久似的,在整个教室沸腾起来的刹那,便脱口而出。他伸出右手,悬在课桌空腔的位置,等待刘致致的回应。刘致致揣摩了下何夕话里的“再次”一词,才后知后觉。同时,被车门撞一下的那种钝痛,又隐约浮上来提醒自己,在向她问好的人,正是今早被车内中年女人十分烦厌的——鲁莽而健忘的那个男生。她觉得有些突兀,没有伸出手,她说:“你好,我叫刘致致。”
“我叫何夕。”何夕将悬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去,藏在课桌下。
“我知道。王老师上午这么叫你。”
坐在何夕正后方的明轩听见两人怪怪的对话,忍不住站起来,弯着腰用双手压住何夕的肩膀,低下头好奇地问:“你们之间还有故事?”然而并没有人想要搭理这个凑热闹的大男孩,于是他接着调侃道:“何夕,我本以为你这学期会独守空桌,没想到老田为你准备了个大美女。”
何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无聊似地把玩着课桌上的圆珠笔,他见多了这样的玩笑话。刘致致却听得两颊发烫,而又不知如何反驳,不料明轩更放肆了,偏要揭她痛处:“所以,你上学年两学期期末总分,是年级倒数第三?”明轩带着得意的笑容,将目光转向刘致致,似乎因自己的简单推理能力而不由得感到自豪。刘致致方才发烫的脸瞬间又凉了下来,感觉像是僵住,心跳的频率如无力的钟摆一般沉寂。何夕看见刘致致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糟糕,他觉得明轩有些过分了,他不耐烦地甩开仍压在自己肩上的明轩的双手,身体转过九十度,愤愤地看着明轩:“你小子是不是瓜?”何夕话里的“瓜”是岭县方言,并非名词,而是形容词,意在取笑明轩的情商。
“校规众人皆知,我又没说错。”明轩振振有词,“我们班小超,上学年总分年级倒数第九,现在不乖乖地去读高一九班了么?”刘致致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却不敢吱声。何夕向明轩投以一个鄙夷的神情,说道:“你不也倒数三十一?真可惜,高一只有三十个班。”
明轩这才收敛了些,闭了嘴,坐下来安静了几分钟。但他忽又觉得无聊,愣是要重新找个话题。他将身体凑近刘致致,笑嘻嘻地说:“为了弥补刚才对你的无心伤害,我决定告诉你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刘致致端坐着不说话,不过心底还是十分好奇后排的男生能抖搂出什么新鲜的事。
“我们班主任老田,为了帮助像我和你这样的学渣,发明了一条别样班规。”明轩看了看刘致致默然但确乎在听的表情,接着说,“新学期,上学期期末成绩最好的,要挨着成绩最差的坐;成绩第二的,与成绩倒数第二的互为同桌,以此类推。”
刘致致眨了眨眼睛,算是理解了明轩所说的班规。永安中学说大不大,不过这班规她倒是头一次听说。她感到有些意外,原来被王老师那般嫌厌的何夕竟然成绩优异。明轩仿佛意犹未尽,又用怪怪的语气补充了句:“老田可真有心思。”说完,明轩呵呵乐着,这时课间休息的铃声正好响了起来。刘致致起身走出教室,自顾自往洗手间去,留下何夕与明轩四目相对。何夕不由得讥讽道:“你真是只没完没了的鹦鹉。”
刘致致一整天都笼罩在被残忍校规留级的沉郁之中,好在这一天的余下时间,她没有再听说或者看见什么令她难以平静的事,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陌生,自己得从头慢慢开始。何夕是同班的几十个学生里,第一个她知晓其名字的人,也是第一个知晓她名字的人。她发现,这个双眸清澈眉宇动人的男生,并不只是今早清晨她所认知的那般莽撞和健忘。在学生们闹腾的时候,他总能安静下来做自己该做的事,所以他的成绩才如此优异。除此之外,他还正直且友善。
天色终究暗了下来,晚自习间的永安中学灯火通明。当宣告放学的最后一次铃声响起,学生们便像云散一般,涌出楼道,奔向宿舍或校门。刘致致不过是那穿着一模一样校服的学生中的几千分之一,然而却有属于她自己不得不走的路。夜晚如清晨,永安河的河风掠过她的头发,她一人茕茕地穿过草街,向沉郁的开学第一天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