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月居于夜 02
书名:野花盛放荆棘林 作者:凌翎 本章字数:5420字 发布时间:2020-10-13

十月的岭县,盛夏时的热气早已褪尽,就连永安中学宏熠楼下四季常青的小叶榕叶子,也显得比夏天时要乏力了些,片片低垂着,像是感受到了秋的到来。刘致致如今已对高二三班的教室熟悉了,教室里的人,她也渐渐知道了些名字。作为留级生,起初她很介意,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然而似乎所有人,都比她更容易忘却这件事。

王老师是何夕的母亲,刘致致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后来她很快知道,王老师也是高二三班的语文老师。此刻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比刘致致印象里的车内中年女人更胖了些,也许是因为她之前只穿了短袖,如今已换上白色小西装的缘故。今天王老师仍是厚重的妆,又格外涂了鲜亮的口红,与她的白色小西装甚是般配。

“大家注意了,‘之’在这里是个动词,表示‘往’的意思……”王老师正神采奕奕地敲着黑板讲文言文,却瞥见刘致致低头自个儿看书。她心中像突然着了火一样,愤怒油然而生,抓起手中的粉笔就扔向坐在第三排的刘致致。结果大出所料,粉笔在砸中刘致致的头部之前,居然被专心听讲的何夕敏捷地接住了。同学们目瞪口呆看着何夕,何夕则笑呵呵看着自己母亲,那笑容的意味既像是立了功,又像是闯了祸。刘致致抬起头来,看见何夕手中握着一支粉笔,不知所以。

王老师气得发抖,走下讲台往何夕与刘致致这边来,她怒目圆瞪,大声呵斥道:“刘致致,你总是这样,你觉得自学比听老师讲要好,是吗?”刘致致这才从恍惚中明白了些所以然,不敢和王老师对视,更不敢开口,必然说什么都是错。何夕缩起脖子,摊开掌心,把手伸到母亲面前,极其小声地说:“妈,不是,老师,你的粉笔。”

王老师愈加生气了,然而毕竟是公众场合,课堂得继续,终究没什么办法,只好恶狠狠留下一句话:“你们两个,下课后到办公室来。”

小小风波之后,课堂恢复平静。不多时,王老师又显得神采奕奕了。何夕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该听讲还听讲,该互动仍互动。刘致致却无法安宁下来,不敢再低着头了,只是直直地看着黑板方向,思绪到处乱飘。下了课,刘致致与何夕一同走进办公室,看见王老师的脸色比先前发怒时缓和了许多。老田也在,与王老师相对而坐。刘致致与何夕极不自在地站着,像在等候法官判刑。王老师却拐了个弯,她问坐在对面的老田:“田老师,你的什么破班规,他俩坐一起会不会有问题?”

老田正伏案备课,咋一听摸不着头脑,又按他平常的习惯,三十度倚靠在软椅上,漫不经心地说:“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算了。”王老师一种无奈的语气,随后转过脸来,看着刘致致与何夕:“你们回去吧,以后多注意。”

“妈,你不说点什么吗?”何夕讶异地问。

“给你讲过多少次,在学校别这样叫我。”王老师严厉地说。

听见母亲的提醒,何夕不自然摸了摸后脑勺,好像在懊恼自己又犯了健忘症。但他仍不免感到奇怪,本以为要挨一顿训。王老师见两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离开,四只脚仿若被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她只得撂出一句话打发他们:“被叫到办公室不是一件光荣事,这还不够你们反省吗?”王老师说完,粘在何夕与刘致致脚下的什么东西松了绑,两人一前一后灰溜溜走出办公室。

“谢谢你。”在宏熠楼五楼的长廊上,刘致致跟在何夕身后,她的声色听起来有些微渺,仿佛那声音是从喉咙底里甚而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谢我什么?”何夕转过身来,他在明知故问。当何夕听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刘致致说出这样一句情真意切的感谢时,竟然腼腆起来。他补充道:“我妈是暴脾气,在家也经常收拾我,你不要放心上。”刘致致往前两步,赶上与何夕并肩。朗朗的秋的晴天午后,小城干净的阳光斜照过来,正好打在他们的侧脸上。

“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何夕停顿了下,觉得表达不够贴切,赶忙解释说:“我意思是,你是不是近视了?你在课上不看黑板,是因为看不清吧?”

“我不确定,我看黑板是有些吃力。”刘致致说。

“一会儿放学后,我带你去个地方。”何夕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地方?”刘致致完全想不明白何夕在说什么。她正准备继续追问时,迎面走来了同班的杨槿榆。这个女孩以近乎雀跃的方式,蹦跳到何夕跟前,嚷道:“何夕,好身手呀,那一下比你投篮空心入网还帅。要是我这学期考倒数第一,下学期与你同桌,你会为我接粉笔吗?”杨槿榆灿灿笑着,仰起头,用一双炯大的眼睛看着何夕,两弯眉毛修剪得如同柳叶一般纤细,她耳朵上有两粒紫蓝色玫瑰样式的耳钉,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下熠熠闪光,她的秀发整饬,笔直地垂到肩上,而她那张超出寻常的嫩白瓜子脸,泛着女生中少有的化了妆的色泽。

“会啊,我会为任何人接粉笔,可你怎么确定我这学期还能考第一?”何夕邪邪地笑起来,目光向前,看见刘致致已独自走进教室。

黄昏时,在食堂吃完饭,何夕便带着刘致致往学校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从出口处逆行下了地下停车场。在幽暗的通道里,刘致致问:“你到底带我去什么地方?你这样鬼鬼祟祟的,王老师知道了还不揍你。”

“我妈比我更知道这个地方。”何夕说。

“啊?”刘致致很惊讶,完全猜不到何夕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地下停车场浓烈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他们绕过几辆车,来到被何夕搞得神神秘秘的地方。刘致致看过去,“小王眼镜”四个白色的荧光字映入她眼睛,她差点噗嗤笑出来。那是一间在停车场里围起来的小屋子,屋子里亮堂堂的,与周遭停满了车的黑漆漆的别处,简直云壤之别。何夕站在店前,嘚瑟地耸了耸肩:“我舅舅开的店,你还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个地方吧?”

刘致致摇了摇头,她的确从未到过地下停车场,也从未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刘致致忍不住笑了笑,随何夕进了店里。

“何夕,你怎么来了?”两人刚进店里,一个平头方脸,上身穿着皮衣,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踩着黑亮皮鞋的男人热情地迎上来。

“舅舅,长话短说,她是我同桌,你帮她验下光,配副眼镜。”何夕以一种江湖侠客似的语气与舅舅对话,这让刘致致觉得,何夕与他舅舅的关系可比他母亲和谐多了。验完光以后,何夕大吃一惊,刘致致左眼和右眼的度数已接近三百度。他不禁纳闷,刘致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何夕舅舅一番制作之后,刘致致拥有了生平第一副眼镜——圆形的镜片,金褐色的镜框。

“舅舅,你不会要钱的吧?”何夕大言不惭,脸上露出坏笑,他接过舅舅递过来的镜盒,将镜盒转交给刘致致。

“还谈什么钱,你们快回吧,不然赶不上晚自习了。”舅舅慷慨说道。

何夕带着刘致致匆匆往外走,刘致致追着问:“喂,怎么能不给钱呢?”

“不用心疼我舅,他那小店暴利得很。”何夕说。

刘致致与何夕来到停车场外,天快要黑了。何夕建议刘致致将眼镜戴上试试,刘致致打开镜盒取出眼镜戴上,她仰头看了看天空,满天星光落入自己的眼睛,满天的星光,因为有了何夕送她的眼镜而比往常倍加清澈。晚自习的时间就要到了,校园里没了人影,刘致致有些不适应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与何夕一起,飞快地往宏熠楼跑去。她累得气喘吁吁,感觉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她紧紧追着何夕,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累,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十一月来临。永安中学上午下课与下午上课之间的空隙,是一个半小时。学生们蜂蛹着往食堂填饱肚子后,大部分去宿舍午休。像刘致致与何夕这样极少数的走读生或者不愿去宿舍的住校生,则返回教室。有的学生会趴在课桌上小憩一会儿;有的学生会玩会儿手机;有的学生会埋头做题。总体上,中午的教室往往是格外安静的,今天则不然。

“听说草街东段现在已经被封锁了?”

“好像是的。”

“哎,真是个怪胎,大早上就酗酒,偏偏还开车,真是害人害己。”

“这下好了,一下子带走五个,其中还有小孩。”

“据目睹的人讲,那车速得有一百二十码以上。草街多窄,人又密集,带走五个算少的了。”

“那么,草街路面上的血迹……”

几个女生围着一张课桌,热烈讨论着刚刚发生在草街上的一起车祸。在她们看来,这种轰动岭县全城的悲剧,可比枯燥乏味的课本有趣多了。中午本是容易犯困的,然而她们个个都来了精神。

“喂,刘致致!你不就住草街吗?来说说呀。”其中一个女生突然想起了刘致致,便转头去喊她。刘致致坐在自己座位上,戴着耳机,正在听一首叫《花的姿态》的歌曲。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便摘下耳机四处望了望。方才热烈讨论的那几个女生已然向她走来,似乎她们的情绪比断案的警察更加热切。刘致致仰头望着她们说:“你们在叫我?”

“草街东段被封锁了你不知道?”一个高而胖的女生率先发问。

“没有封锁吧,我早上还是从那边过来的。”刘致致答。

“啧啧,你可真是,那你晚上可未必回得去了。”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趴在课桌上睡得很沉的何夕,也被吵醒。他双手往上一举,伸了个懒腰,两眼惺忪疲倦,悻悻地说:“你们嚷啥呢?坏了我好梦。”杨槿榆是那几个女生中的一个,她见何夕醒来,岔开方才的话题,就着何夕的话,满脸花痴地问:“什么好梦?是不是和我……”杨槿榆的话还没说完,站在她身旁的其他女生纷纷投以鄙夷的眼神,像是在责备她扫了大家的兴。于是她只好知趣地将话题又拉了回来,一副记者采访当事人的正经模样:“好吧,那有请斯文美女刘致致,说一下草街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刘致致一头雾水。

“对啊,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吗?我本来可以多睡十分钟。”何夕不耐烦地补充道。

“算了,你俩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刘致致,我还是得提醒你,草街东段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今晚你可能得从滨河北路绕一下哦。”杨槿榆故意将自己句尾的“哦”字拖得婉转而悠长。

“滨河北路可是一条出了名的烂街,夜晚,那里的小混混像夜出觅食的野鼠一样,咬伤过不少人呢。”高而胖的女生搂了搂杨槿榆的肩膀,也来推波助澜。

“就算今晚草街东段解封,那真能走吗?被带走的那五个不得回来?草街以前不是没闹过这样的事。”一个沉默了许久的也在凑热闹的女生,终于逮着机会插上一句。

“还是我们东界好,西外可真不太平,是吧,何夕?”杨槿榆说着,暗暗向何夕眨了眨眼。

话说到这里,杨槿榆在内的几个女生,如外出啄食的鸟群一般,填饱肚子后,齐整地飞散回了各自的座位上。何夕仍然云里雾里,对刚刚听到的话不甚了然,他决定之后找明轩问问。刘致致的耳机里依然响着音乐,此时播放到了专辑中的《Self》。她没有重新戴上耳机,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夕用圆珠笔戳了戳刘致致的手背,安慰道:“不要在意,她们就是闲的。”

然而接下来的整天下午和晚自习,刘致致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那几个女生的话:草街东段解封了吗?滨河北路是否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直到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她仍然没有将自己从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中抽离出来。然而,她终究要回家的,大家也都散了。她趁着大家都往楼梯里挤的时候,也与大家一起挤,这让她感觉充实。刘致致走出校门时,快要十点了。立冬时节,瑟瑟的风吹着。永安桥上的路灯很亮,却鲜有人影,刘致致一个人走。

“刘致致,等等我!”在广袤的明与暗交汇的夜色中,刘致致听见身后传来何夕的声音。她转身,何夕阔步走到她跟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去哪里?你不是住东界吗,怎么没坐王老师的车回家?”刘致致问。

“我妈下午没课,早早走了。”何夕说着,不自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刘致致了解他,这是他在感到难堪或者有意撒谎时,才会做出的小动作。其实晚自习期间,刘致致曾看见王老师走在弘毅楼的长廊上。

“哦,这样子。”她没有拆穿他。

“我想往西外走动走动,强身健体。”说着何夕握紧拳头,抬起胳膊,做出一副展示肱二头肌的模样。

“你身体不挺好的。”刘致致莞尔一笑,笼罩了她一整天的那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仿佛在慢慢消散。她接受了何夕的好意,于是两个人慢慢向西走。永安桥不到一公里长,刘致致时常觉得永安桥过于长了,可是今晚,她却觉得永安桥有些短了,今晚她很希望永安桥在今晚没有尽头。

“岭县的人真是奇怪,小小地方,明明只隔了一条河,非要区分西外和东界。其实西外这边也挺好,比如西外有一家洋芋花儿,那美味在东界绝找不出第二家。”安静了许久,何夕突然抛出这个话题,他在说到小吃洋芋花儿四个字时,简直馋涎欲滴。

“你说的是哪家?”刘致致问。

“就在附近,不过现在关门了,有机会我带你去。”

“你不仅是学霸,没想到还是吃货。”刘致致取笑何夕的同时,心里真就浮起了某一天,何夕带她吃洋芋花儿的场景。现在是初冬,那何夕该是什么时候带她去吃洋芋花儿呢?是暖春还是盛夏?

永安桥终究是有尽头的。快要走到桥头时,何夕发现刘致致反复张望着草街的方向,似乎在确认草街到底有没有封锁。何夕放慢脚步,神情认真地说:“一个人越勇敢,这个世界就会对她越敬畏。”何夕脸上认真的劲儿与他平时习惯性耍笑的表情大相径庭,深深刻在了刘致致心里,连同他说出的这句话。即使很久以后,刘致致依然记忆犹新,当她遇见困难和挫折时,是何夕的这句话让她学着勇敢面对。

在草街与永安桥交界的地方,刘致致看见草街并没有封锁,和她清晨走过来时别无两样。何夕鼓励刘致致:“我和你一起走过去,她们所说的那些,都是不存在的。”在何夕的陪伴与鼓舞下,刘致致心里的那片似有似无的阴影彻底退却了,除此之外,她更获得了一种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力量。

在远远望见自家的那扇卷帘门时,刘致致停了下来,对何夕说:“我家就在前面,你快回去吧,不然王老师会担心。”明明还有几百米远,但她只愿何夕送她到此,因为她害怕何夕看见她家店子的那块招牌。

“好,那明早见。”何夕折返回东界的方向,他走了一小段,又转过身来,看见刘致致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他用力挥了挥手,昏黄的路灯下,对面的女孩背着书包,双手紧扣,直直站着,报以他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刘致致那时尚不懂得何夕为什么会那么好,但何夕心里是有答案的:尽管刘致致胆小自卑,但她拥有别人不常有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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