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已是2007年的最末一月,严冬冻住了岭县这座小城。刘致致的生活在这严冬里,也如一片冰封的没有波澜的湖。每日清晨,吵醒她睡梦的永远是同一阵同一时刻的闹铃,今早本该也如此。可是今早吵醒她的,却是家里的电视机重重摔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那是一个老式的电视机,足有几十斤重,有一个笨重的后壳。在刘致致第一次见到这个电视机时,就很好奇电视机笨重的后壳与暗灰的屏幕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她曾经问过她的母亲,母亲告诉她,那里面是一颗炸弹。这让刘致致一度感到害怕,以至于看动画片时,也刻意离电视机远远的。直到今天,答案揭晓。当她穿好衣服,揉着双眼来到客厅时,电视机裂成了两半,里面并没有一颗炸弹,仅是一些铜板和线束,或者别的什么。母亲反倒像那颗虚有的炸弹,因为是母亲把电视机推到地上的,好比是母亲把电视机炸裂了。
“你成天守着那破店能成什么事?你看看你卖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丢死人。”母亲站在裂开的电视机旁,竭力嘶吼着,当然不是吼向刘致致,而是向着坐在黑色沙发上的父亲。黑色沙发上有些大大小小的裂缝,露出淡黄色的海绵,像是被调皮的猫抓烂了一样,然而她家却从未养过猫。
“我要是不守着那丢人的破店,你有钱整天去麻将馆败?”父亲不甘示弱,声音比母亲还大。
在刘致致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上演过无数次这样的争吵,父亲的无能总让母亲死心,而母亲的赌性同样让父亲绝望,他们像两座冰山时时对峙,彼此不能融化。刘致致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父亲和母亲何以宿命般地走到一起,而在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后,为何迟迟未能分开。她看着他们彼此消耗,不知哪一天才能把彼此耗尽。
“就你挣那点钱,有了上顿没下顿,我的牙缝都快漏风了。”母亲继续彰显她的尖酸和刻薄。
“那你可以滚,外面有好货色等着你!”父亲回击道。
“要不是为了致致,我早滚了,轮得到你叫嚣?”刘致致在母亲的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暖心和自己之于这个家的重要性,截然相反,她感到无辜。她觉得母亲利用了她,把她当做争吵的筹码和懦弱的挡箭牌。她知道母亲并不爱她,赌徒心中尽存侥幸,眼里满是贪婪,哪里还容得下爱。不然,母亲为什么会在她懵懂的童年,告诉她放映出无数温馨节目的电视机背后竟然藏的是一颗炸弹,而又在今天,将一直陪伴她的电视机摔碎。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没有停息的趋势,刘致致站在餐桌旁,与父亲和母亲的位置,构成一个近于等边的三角形。可她却像个旁观者一样,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对冤家,肆无忌惮地逞口舌之快。她在往昔的日子里见惯了这样的局面,所以颇不以为奇了。她走去卫生间洗漱,等边三角形的一角被抹去,冰凉的水从铁管里流出,她摊开手掌,指间彻骨的寒冷传来,她仿佛捧起了一整个冬天,浇在了自己脸上。
“爸,妈,我去学校了。”刘致致一面拾起自己的书包,一面平静地说。当她拉下卷帘门时,父亲与母亲还在争吵,争吵声盘旋在狭长的草街上。
今天是平安夜。
刘致致念高一时,才第一次听说“平安夜”这个词。那时班上时髦而前卫的同学,买来多色的彩纸或者好看的礼盒,将苹果装饰起来,相互赠送。今天,高二三班从中午开始,就有许多学生在鼓弄着彩纸和礼盒。其中最惹眼的是一个叫薛子期的男生,他抱着一个纸箱子,推销他包装好的苹果,要价远高于超市的苹果售价。许多同学照价付了钱,不免要骂薛子期几句“奸商”才罢休。原本就热闹的教室,被薛子期这么一带,简直乱作一团。刘致致闷闷地看着何夕的课桌,上面已叠放了七八个包装好的苹果。苹果们藏在漂亮的彩纸或礼盒里,像藏着各种各样的情结或心事。
“在平安夜吃苹果真的会平安吗?”何夕自言自语,但又似乎在问刘致致。见刘致致没有作声,何夕开起了玩笑:“是不是把包装纸吃下去会更平安?诶,刘致致,你吃不吃包装纸?我给你洗一个。”刘致致撇了撇嘴,还是不理会他。何夕又说:“刚才是口误,我是说,我给你洗个苹果吧,我们刚吃完午饭,正好补充下维生素。”说完,何夕抓起两个包装好的苹果,直往教室外去了。何夕回来时,两个苹果上还挂着水珠,他递了其中一个给刘致致,自己拿着剩下的一个,开始大口大口啃起来。
“你快吃呀,马上上课了,得在上课之前吃完。”何夕催促道。
“这个苹果上怎么有一颗‘心’?”刘致致拿着红彤彤的苹果,正要咬下去,忽而问。
“管它呢,可能是苹果树上的小鸟偷吃,正好啄出了这么块形状。”何夕一本正经地胡说,刘致致也没多想,开始吃起手中的苹果。正当她刚咬下那颗“心”时,她听到杨槿榆震耳的尖叫声:“刘致致!你干嘛呢?”
刘致致被吓了一跳,咕咚一下把嘴里还未嚼碎的“心”吞到了胃里。杨槿榆气急败坏地走到刘致致跟前,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她转头质问一旁的何夕:“何夕,我送你苹果,你怎么能给别人?”
何夕不紧不慢地说:“我寻思这么多苹果,也懒得背回家,就拿出来分享一下。你要是介意,我拿回来就是了。”说着,何夕从刘致致手里拽回那个被吃了一半的苹果,大口大口啃起来。刘致致惊得瞪大了眼睛,杨槿榆看见何夕咬下刘致致吃剩的苹果,就跟看见他俩亲吻一样,简直怒不可遏,吼道:“你们真是太无耻了。”
杨槿榆气得直跺脚,愤愤地走回自己座位。但她还没坐下,又走了回来。脸上平静了,镇定地对刘致致说:“我听念高三的,你原来的同班同学说,你家里是卖那个的?”
刘致致像被突然泼了寒水一样,全身的细胞瞬间僵住,说不出一句话。她用一种受挫的眼神看了看何夕,像是在寻求帮助,但何夕没有说话,但是何夕在极力对她微笑,他脸上的笑容与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时的微笑一模一样,仿佛把那天晚上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一个人越勇敢,这个世界就会对她越敬畏。看着何夕的笑容,刘致致突然有了勇气,她以一种比杨槿榆更镇定的语气说:“对啊,你要不要试一下?我明天给你带两样来。”
其实何夕根本不知道她们谈的是什么,却握紧苹果,手臂暗暗地向空气中一挥,就像用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细微动作,无声地说了一句:“漂亮!”
“何夕,出大事了!”
刘致致与杨槿榆的对峙,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破。大家也都转头,去寻那叫喊声。原来是明轩,他左手握着一个信封,右手拿着一张白纸,额头上渗满汗珠,喘着粗气,向何夕奔来。
“什么事你慌成这样?”何夕问。明轩抖了抖手中的白纸,上气不接下气:“我在收发室的小黑板上,看到有你的信,给你取回来了。”
“所以呢?你丫的还给我拆开了?你知不知道私拆别人信件是犯法的?”何夕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板着脸,凶巴巴地瞪着明轩。
“唉呀,犯不犯法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好像是一封情书。”明轩睁大眼睛,像掌控着惊天秘密似的,势要勾起所有人的注意,他接着说:“这信里只有两行字,不是手写的,是打印的。”教室里的许多学生,果然被明轩这一阵折腾吸引过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要求他把那两行字念出来。何夕当然不允许明轩继续撒野,他扔掉手中被啃得坑坑洼洼的苹果,跳到凳子上,一把抢过明轩手中的信纸,低头看见了信纸上的两行字:
/你静静地住在我心里/
/如同满月居于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