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年的正月二十五，天气有些阴翳。虽早早已立了春，风吹到脸上却宛如利刃，丝毫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味道。

然而天虽寒了些，一家人还等着买米下锅，采药是不能耽搁的。顾昭梧搓了搓冻的有些发麻的手，将背上的竹篓整了一整，继续加快脚步往黎山深处走去。

黎山因药材资源丰富，引来无数的采药人，把近圈的药材都挖了个干净透底，以至于如今再想采到点像样的，都要走到极远的深山去。因深山难免有毒虫野兽，采药人大多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夜里野宿也好有个照应。然而顾昭梧因父亲早逝，家里还有病母幼妹，他每日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去，所以既走不到太远的地方，也只能独来独往。

为了多采些药材，近年来他只能往陡峭的悬崖去碰碰运气。

可这一日他拼着性命攀援了两处悬崖，却只采到几株不值钱的茯苓，看看时辰是必须回去了，便一路砍些干柴，背回去多少卖几文钱贴补家用。

等他回到青州城里，天色已经有些麻麻黑了。正赶到晚饭时候，柴倒是好卖一些。很快，顾昭梧便等到了一个四十上下年纪，大户人家管家模样的买主。此人很是挑剔，将他的柴几乎一根根都细细看过。顾昭梧正腹诽烧火的东西何须如此，那人却忽然惊叫起来：“这里面有几根檀木呢！”说完，他啪的一下拍给顾昭梧一块银子，笑逐颜开道：“我家夫人挑剔，檀木烧的菜带有香气，那是最好不过了！下次有这样的柴，再来找我！”

顾昭梧从来没砍到过什么稀罕的檀木，只将银子递给那人：“大叔怕是看错了，这都是平常的树种，随便给几文钱就是了。”

那管家早把柴扔到了一个推车上，此时见他怀疑，便抽了一根给他看：“这位公子实在，可也不能把老朽当成傻的，你看这不是檀木是什么？”

顾昭梧接过一看，这根柴不过拇指般粗细，却木质坚硬纹理分明，还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檀香，不是极稀罕的红檀是什么?

那管家看他诧异，便道：“公子这柴是黎山打来的吧？听说此山树木品种极多，有几根檀木倒也不稀奇。”说完便自推着车子走了。

事实在前，顾昭梧终于有些相信自己今日运气不错， 将手里约莫3两的银子反复摩挲了一时，才想好要怎么分配这笔“意外之财。”

他先去药店给母亲买了几味比较昂贵的药材，又去布庄里扯了两块时新花样的棉布并一些棉絮，最后又买了一袋米和一刀劣质的宣纸，都一股脑放在竹篓子里，将剩下的二两多银子收好，才大步的赶回家去。

他家在青州城西边的平安坊，这里房屋低矮，住的多是些贫苦人。甚至眼下已经天儿已经黑透，倒有大半的人家不舍得掌灯。

顾昭梧摸黑走到家门前，叫了声：“小月儿，我回来了。”

里面很快有脆生生的声音应了，一个约莫十岁出头、扎着双鬟的小姑娘开门将他迎过：“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晚？”

“咱娘睡下了吗？“

“睡了，晚上我熬了米粥，娘也喝了多半碗。“

“那就好，“顾昭梧将背后的竹篓举到她跟前，笑道：“小月儿，快去掌灯，看看我今天买了什么？”

小姑娘飞一般的去了，一会儿举着个暗黄如豆的油灯出来，将她哥哥摆出的东西左右看了又看，才惊喜道：“哥哥今天怎么这般破费，可是捡到银子了？”

顾昭梧笑道：“倒让你说着了，还真是白捡的银子，哥哥今天打柴打到几根檀木，所以卖了个好价钱，足足三两银子呢！”

“三两？！”小月瞪大了眼睛，“哥哥，你怎么总是有这般发财的好运气呀！”

顾昭梧一愣，忽的想起这些年虽然艰苦，却总是会有意外的运气降临，不仅买书频频中奖，山林里又机缘凑巧遇到世外高人传授攀援防身技能，甚至随手捡到一块小石头，竟然都是块鸡血石。正逢那年母亲病情加重，那块石头堪堪卖了五十两。

似乎……顾昭梧细细推算了下，正是那年山间偶遇了一位官家小公子之后。

而今日这砍到檀木的运气，又恰是山间偶遇了一位贵公子。

心头忽然有一丝疑惑闪过。十年前匆匆一掠，并未看清那少年公子的面容，而今天在黎山上偶遇的那位梁凤仪，又与十年前官家少年有何关联？这莫名其妙而至的运气，又是否与他相关？

顾昭梧正想的发愣，小月摇晃着她嗔道：“哥可是欢喜的呆了，快让月儿看看哥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呀！

顾昭梧回过神来，笑道 ：“月儿别急，这不哥给你买了块花布，明个找裁缝给你和娘做身新衣裳，再做两件新夹袄。”

小月又把两块布看了看，不喜反怒道：“哥哥，你这衣裳都穿了多少年了，这么冷的天出去也嫌太薄，怎么不想着给自己买？”

顾昭梧摸摸她的头，笑道：“哥一个大男人，有衣服穿就行呗，钱要留着要紧的时候用呢！“

小月抿了抿嘴，低声道：“哥哥，我帮你推拿一会儿解解乏吧！”

顾昭梧虽不舍她累着，也不忍绝她好意，等她敲打了几下便道：“小月儿照顾娘也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息吧。”

小月知道大哥素来如此，强自又将他的双腿揉按了一会儿，才将油灯剔亮放在书桌上，又磨了些墨，将他新买的宣纸裁了一些，自去睡了。

顾昭梧收拾利落回来，以棍为剑将师父教过的武艺练了一遍，冲洗了身子，才去灯下攻读经书。

只是今天他有些反常，刚读了半页，脑中就无法凝神，不时的想起今日午间在黎山遇到的梁公子。

那时，顾昭梧正觉得饥饿难耐，为了给母亲和妹妹省些口粮，他照例没有带干粮。便如往常一样在山间寻了些可生吃的蘑菇充饥。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发现不远处一个衣履锦绣、眉目清俊的公子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他被看的正有些不自在，却一眼瞧见那公子身后有个青花色的物事在蠢蠢欲动，立即将身边的柴刀反手扔了过去。

那公子正盯着他出神，冷不防一个利刃从身边闪过，自是惊了一身冷汗出来，顾昭梧已大踏步向他走近，俯身将柴刀拔了出来。

那公子这才惊觉，柴刀上竟插着一条青花大蛇，此时虽已气绝却依旧十分骇人，立即就有些眩晕起来。

顾昭梧伸手扶了他一把：“公子莫怕，这条蛇并没有毒，即使咬到也无妨。”

那公子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子，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虽然没有毒，若爬到身上也要将我吓死了，幸好兄台有这副好身手！”

顾昭梧微微一笑：“不过常年在山上多遇，手熟而已。此山毒虫不少，公子无事便尽早下山吧！”说完向他拱了拱手，兀自赶路去了。

“哎哎，这位兄台，留步留步，”那公子却立刻小跑着跟了过来，“小弟深山迷了路，又惧怕这些蛇虫，兄台可能带一程？”

顾昭梧还要赶路，带着他自然要耽误时辰，但是这深山之中虽说猛兽罕见，蛇却常遇，他这般文弱自然是敌不得。犹豫一时便回道：“好”。

“小弟姓梁名凤仪，字清余，京城人士，年二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年齿几何？家住何处？可娶妻否？可举业否？”那公子高兴起来，立即打听起他的各种信息来。

顾昭梧见他对初识之人问的这般细致，觉得此人很是不通人情世故，便只简单答道：“顾昭梧，字明远。”

“明远兄，幸会幸会，”梁凤仪见他报上名字，想来并不讨厌自己，愈发兴奋起来，“小弟听说子谦先生在这黎山深处隐居，特来寻访，找了这几日却没找见，明远兄可曾见过？”

顾昭梧见他玉面风流一身锦绣，原以为是个不学无术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此时见提起本朝大儒，便有些意外：“子谦先生隐居多年，不卜前程，不问世事，梁公子又何必多费力气？”

“实不相瞒，若非这个访贤的借口，家父不会让我出京，被拘禁起来日日写八股文实在枯燥无趣。”

顾昭梧还未对他改变看法，他便这般坦诚自己的混学，不禁有些好笑：“此山风景都在东脉，若要游览也该往那边去，这西山荒茂之地可是来错了地方。”

梁凤仪却不管这话，只问：“明远兄明日可还来采药？”

顾昭梧思量他大概是无聊要找个玩伴，便应付道：“无事便来，也说不准。”

“若来，是什么时辰？”

顾昭梧还未回答，远远的两个青衣小厮忽然从林里穿了出来，大喊道：“公子，公子这一会儿跑哪里去了？可让我们好找！”

二人说着，一左一右的将凤仪拉扯住就跑，“刚才在那边遇到一位猎人说，这山里有野狼出没，公子咱们快走吧，若公子有个好歹，老爷还不打死小的！”

梁凤仪哪里肯走，只是他向来温和，小厮们也不怕他，几乎将他拖着飞了起来。他只好拼命的扭过头去喊：“这里既有野狼，明远兄也快点离开吧！”

顾昭梧将手里的砍刀亮了亮：“公子自去吧！”

梁凤仪已经被拖的远了，声音都有些模糊，却还是扭头过来全力喊着：“明远兄明日何时过来呀？“

“辰时初刻。”顾昭梧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出。

梁凤仪显然已经听不清楚了，远远的却依旧在声嘶力竭的喊道：“我还来找你…你何时过来呀…”

虽依旧被两个小厮拖的飞快，他还是努力的扭过头来。顾昭梧不知道心底何处出了岔子，一向清冷少言的他忽然也大喊了一嗓子：“辰时！初刻！”

“好…好…一定等着我呀…”

隐隐约约听见回声渺渺传来，又渐渐空山无声了。

白日的相遇的景象还如此清晰，顾昭梧握紧了手中的经书，又莫名其妙的发了一会子呆，“问这般清楚何用，辰时初刻天还未亮呢，怕是他也起不来。”

他自言自语了一时，又叹了口气：“萍水相逢而已，来与不来与我何干，我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将面前的油灯又剔亮了些，顾昭梧凝神片刻，才渐渐的将书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