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静。
子时已过,早已是该安眠的时间,可青州当归客栈的一间上等厢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只着了素锦中衣的梁凤仪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一时,忽然叫道:“抱琴,你过来我再问问你…”
“哎呦我的公子我的小祖宗,”应声而来的小厮耷拉着脑袋,一脸生无可恋:“小的都说了多少回了,小的偷偷跟着德叔去,偷偷的观察仔细了,德叔做的很好,顾公子也没有起疑…”
“确实没有起疑?“
“没有!没有!祖宗是您一下山来,就亲自跑去花十两银子去花木店里买来棵小檀树,买回来也是您亲自监工砍的,砍的也是无比的逼真,德叔夹在柴火里的动作也是极快,又怎么会穿帮呢?“
“确定不会穿帮?“
“确定,确定,非常确定!”
“那你在城门前盯着顾公子进城的时候,可被他看见?”
“没看见,绝对没看见!祖宗您快睡吧,您不是明儿个要辰时之前就起来么!这眼下可就两三个时辰了!”
凤仪翻了个身,又问:“明日要用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侍书可睡下了?你可记得叫他?”
“好了!好了!当真好了!绝对好了!侍书四更天里就到山上去,跟着他壮胆的人也都安排好了,德叔怕误事,要我两个轮番叫他起床,您可放下心睡吧!”
“那明儿个你们也记得辰时之前叫醒我!耽误了时辰我可要打折你的腿!“
“记得!记得!左右连侍书和德叔都安排了几百遍,还能错了不成!”
“那你去睡吧!”
小厮抱琴一溜烟的去厢房外间睡了,凤仪又想了几回砍檀树的细节,又想了几回明日的计划,确定确实没有纰漏,才迷迷糊糊的有些困意袭来。
只是心里藏着事,总睡不安稳,他不过眯着了一刻来钟,便梦见顾昭梧在山中被虫蛇包围,凤仪心里一激灵便惊醒过来,看看窗外竟隐隐有些发白,忙喊道:“抱琴!抱琴!”
抱琴唉声叹气的揉着眼睛过来:“祖宗,又怎么了?”
“眼下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我刚沾了被褥没有一刻钟,您说什么时辰?”
“那窗外怎么和天亮一样呢?”
“那是月光啊公子哎!”
“哦,你去睡吧。”
抱琴耷拉着脑袋拖着脚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凤仪唯恐错过了时辰便不敢再躺下,取了一卷诗书欲读,却又读不下去,只能靠着床榻发起呆来。
今日方知他的名字是顾昭梧,可光阴迅疾,与他初见一恍已有十年。
十年后终得再相遇,他却依旧和少年时一样,正将洗好的蘑菇撕成一缕一缕的放进嘴里。午后的光色清晰,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单薄的衣衫上补丁摞着补丁,大概常年营养不良,又兼得野外劳作,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面上已带着些风霜之色。这些年梁凤仪于暗处尽心帮扶与他,可再见时他却还是这般贫寒,心底自然万般酸楚难忍。
可安慰的是,他周身还依旧如少年时,全无一丝落魄贫贱之气,眉宇间也出落的愈发磊落轩昂,而举手投足间描述不尽的清冷俊逸更甚少年时。
十年前,凤仪的姐夫-刑部侍郎的二公子焦世宽出任青州刺史。凤仪每日被拘在京城府邸里煞是难受,便求了姐夫带他去青州住些时日。焦世宽耐不住他的软缠硬磨,又兼之夫人宠爱幼弟,无有不从,便请了岳父允准,顺便带他去领略下四方的风土人情。
早听说青州黎山明秀风雅,凤仪在街头巷陌只玩了一日,便在刺史府的层层护卫下往山上游逛去了。彼时已是霜后的深秋,黎山上红叶层层若染,衬着山间水色澄明如镜,美若仙界。凤仪自幼学画,便命人在一块大石上摆好笔墨丹青,描绘起一幅斑斓秋色图来。
谁知图刚绘了个轮廓,便见远处走来一个背着背篓的采药少年。这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单薄的衣衫上补丁摞着补丁,深秋寒凉的天气让他的脸色有些发白。按理,这个穷人家的孩子是该有些瑟缩的,然而他瘦弱的身姿异然挺拔,眉宇间皆是清傲之色,气度竟有难以言诉的凌云出尘。
凤仪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平日里交结的都是脂粉堆里混的贵家公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一时竟看的痴了。
他正看的发呆,府卫却只当这穷小子惊吓了公子,忙不迭的便去威吓驱赶。凤仪正要阻拦,已见那少年俯身行了一礼,转身疾步往远处去了。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并无丝毫仓惶惊惧之色。
凤仪早已被这少年的风度所倾倒,一心只想与之结交,便将扈从摒弃一旁,独自悄悄尾随了过去。
凤仪躲躲藏藏追了一时,直追到气喘吁吁力不可支,才等到那少年停下脚步,坐在山间一处宽大的木桩子上。凤仪在一棵树下隐了身形,见那少年将身上的背篓取了下来,竟然从中抱出一个不过一两岁的女娃。
那女娃极其乖巧,不但在背篓里没有哭闹,待那少年抱她出来喂了些不知何物的饮食,又与她说了几句什么,竟咯咯笑了起来。
那女娃虽衣衫也破旧,却极厚实,还戴着一个虽样式丑陋却可严实遮风的帽子。那少年又抱着她哄了一时,清冷孤傲的神情已然柔和了下来,眼中笑意盈盈竟如春阳一般温暖和煦。
凤仪忽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戳到了一般,正砰砰跳个没完,又见那少年将女娃重新放进了背篓,并细心的用一个小被子将她围好,又掏出来一本书和一丛野蘑菇,一边撕开蘑菇一缕缕的吃着,一边专心致志的用起功来。
看样子这便是他的午膳了。秋日已寒,如何能用这般生冷之物。凤仪心里极为不忍,想叫扈从把自己带来的膳食和点心送过去给他,却终也是犹豫。一来无颜相见,二来,这样一个出尘脱俗的人,所有的帮助都无异于施舍。
凤仪暗暗想了一时,也没有想出个头绪,身后的扈从却浩浩荡荡的找了来。
凤仪惊了一吓,忙蹲了下去掩住面容,气恼不已的做手势驱赶扈从离开。
然而扈从还没有驱赶走,少年却已经发现了他们,收好东西麻利的离开了。
他脚步极快,一会儿的功夫便没了影踪。
凤仪极为气恼,对着扈从大发了一通脾气后并不死心,在黎山又转了两个时辰,却再也未见到那少年的身影。待询问过熟识本地风土人情的扈从,竟然也无人知晓这少年的来历。
看看时间不早,扈从们奉刺史大人之命,是必须将小公子带回去了,凤仪才极不甘心的下了山去。
青州城内颇为繁华,集市上各式样的吃食和小玩意儿琳琅满目,若是放在从前凤仪早该撒了欢一般。不过今日却是反常,他心底惦记着那少年衣单身寒,竟至心神不宁,在街边反反复复的转了无数遍,连一个玩意儿也没有买,一种吃食也没有尝。
一直盘桓到日落时分,扈从催了不知多少遍,最后连她的长姐也亲自找了过来,他才不得不跟了回去。
此后接连七日,凤仪都以黎山风光极好、最适宜写生为借口,跑去山间寻那少年的影踪。然而黎山东脉西脉蜿蜒百里,寻一个人竟宛如大海捞针,是以他再未如愿。
更无奈的是,京中梁府来了消息,他的父亲担忧女儿纵容幼弟玩乐,让他明日必须回京。
这几日凤仪爱往深山里去,而那黎山又传闻有野兽出没,焦士宽每日提心吊胆不说,连他的长姐也有些后悔带他来此,夫妻二人一见父亲召回便松了一口气,立刻帮他打点行装。
凤仪很是闷闷不乐,他还想再往药店和书店碰碰运气,便求告了长姐再去青州街上逛逛,买些小玩意儿回来。此时天色已晚,离着宵禁也不过一个时辰,长姐梁蕴如不忍拒绝,又放心不下,让夫君又多派了些府卫跟着才算罢了。
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凤仪刚逛到第一家书店时,便惊喜的见到了那个他苦寻许久的身影。那少年依旧用药篓背着那个女娃儿,正在翻看一本书。
凤仪在店外探头探脑的正在犹豫怎么上前搭话,却听得书店老板对那少年道:“你这孩子看了十来天了也不买,这新书再让你翻几回就不好卖了!”
那少年一听此说,立即将书放了回去,并深深的揖了一个礼:“实在对不住了,这个月还要给妹妹添衣裳,下个月待我采到好药材,一定把这本书买下来!”
老板无奈道:“你这孩子虽然懂事,但我是做生意的,也不能都由着你,天晚了快回去吧!”
少年又再三行了礼致歉,才背着妹妹出了书店。凤仪见他迎面走来,怎能再错过这难逢的机缘,忙伸手和他打招呼:“小,小哥哥!”。
那少年虽记不得他的面容,却认得他身后赫赫扬扬的扈从,见他竟然满脸喜色的向自己打招呼,疑惑道:“小公子何事?”
凤仪想起那日府兵飞扬跋扈之态,一时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结结巴巴道:“我,我,你,你可是喜欢那本书?我,送你可好?”
那少年微笑道:“不必,谢小公子美意。”说罢,便轻施一礼转身去了。
凤仪想拦住他,却张了数次口,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眼前再次离开。
他正懊恼不已,书店老板却颇有眼力见的出门迎了过来:“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买书?”
凤仪出门将扈从在门外候着,又四处张望了一时,老板也是机灵,立即让伙计将安上了门板,赶着问道:“小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便是。”
凤仪便道:“方才我见那看书的小哥哥求知若渴,若是再来,店家可能容他?”
那老板叹道:“非是小的心狠,实在是小本生意无甚赚头,若有千金,赠他一壁书也无妨!”
凤仪忙揖了一礼:“店家此话可知心善,我若出千金,店家可愿助他?”
老板见他一身锦绣、气度不凡,又带着府兵出来,忙弯腰道:“公子折煞小的,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凤仪往怀里掏出些散碎银两递过去:“这是二两,权当定金,晚会儿我再让人送五百两银票过来。待那小哥哥再来时,便告诉他店里到节庆时,会有猜灯谜、对对子、写贺诗等赠书的活动,或者说有人卖了二手的书极便宜转给他,再或者哪本书里放张赠书券,有幸运者可赠书若干,总之就是想着法子让他拿到他想要的书,还不起疑就是。过个三五年看看情形,我再差人送余下的五百两。”
老板接过银子笑道:“公子好生大方,五百两可能买上满满一壁的书了!公子放心,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凤仪躬身又行了一礼:“那就多谢店家了,也不必急于一时,三五年间陆陆续续的送出即可。他若生疑,便停下来,待我再想办法。还有,此事一定不可宣扬出去。”
店家一一都应了,凤仪想想再无不妥,便出了书店来,又把从小跟着他管事的德叔悄悄吩咐了,将自己一个翡翠的扇坠子和一个羊脂玉的玉佩当了六百两银子,给这店家送了过来,又吩咐了多出来的一百两给店家做谢礼。
店家既能做了生意,又平白得了报酬,自是没有不愿的,当下便开始琢磨起送书的点子来。
翌日一早,凤仪便被姐夫再不容分说遣送回京了。
此后,他陆陆续续的又托德叔跑了几趟青州,将他赠书的新点子予以实施,并想了些帮补生计的主意,只是为防止那少年生疑,不好贸然与他富足,好歹少些饥饿困苦。听说深山里常有猛兽伤人,他甚至还特意请了武师去教那少年防身的武艺。
因了要帮扶那少年的事,凤仪就此对往日不屑一顾的金钱感了兴趣。变卖了自己身边的值钱的古玩珠宝不说,还假托了各种理由,在父母亲那里蒙骗了不少银两来,由德叔出面在外置办了几间商铺,课业之余的玩乐时间,也让他改为了研究经商之道。
惊喜的是他投资的几间铺子收益颇佳,小小年纪便拥有了不菲的积蓄。一部分资金留作继续扩大经营之用外,他每年都要再固定取出两部分,一部分用作资助真武庙里的义诊堂,另一部分存在银庄里,为那个少年生计做长久的打算。
虽是萍水相逢,但是这个贫苦好学的少年,不但让他魂梦相萦,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遗憾的是三年后焦士宽任满便回了京城任职,不但凤仪再也无机缘往青州去,连德叔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去了。
如此,一恍便是十年。
十年间,虽身在朱梁画栋的深院里,他的心却仿佛遗失在那遥远的黎山。而山间那个衣衫单薄褴褛的少年,以及他眉宇间的坚定和从容,更是十年如一日,不曾忘怀。
而如今终得重逢,如何能在青州多停留些时日,如何能再想些好主意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于他,自然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
梁凤仪一时又想的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