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傍晚时分,不停张望又坐立不安以至周身酸痛的主仆三人,终于看见巷口有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远远往这边来了。抱琴和侍书苦等了一日,午间只啃了几个大饼,饥寒交迫之余,早已在心里将那个不知好歹的顾昭梧骂了几千几万遍,这会子见他回来,不能立时揪过来暴打一顿就算了,去恭恭敬敬的迎接显然是不能,便俱都转过脸去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顾昭梧早已看见了他门前的候着的三人,待分辨出是凤仪主仆,显然有些吃惊,步子也渐慢了下来。凤仪强自镇定了忐忑的心情,赶着迎了过去:“明远兄,可让小弟好等!“
“梁公子不是回京了么?来此寒庐作甚?“
凤仪小心打量他神色,虽有些清冷,却似乎怒气已减,忙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小弟若不得明远兄谅解,如何能安心回去?”
顾昭梧淡然道:“梁公子随心行事,又何须谅解二字,”说罢自身上取出钥匙来,将门锁打开,“父亲早逝,家中只有母亲病弱,不便留客,公子请回吧!”
“哎,明远兄!”凤仪还待再说,顾昭梧已转身进了院子,随手便要将门掩了。旁边早已咬牙切齿的抱琴再也按捺不住,一个健步冲了过去,气冲冲的拦在了他的前面:“顾公子你别忙着走!咱们把话说清楚!”
凤仪阻拦不及,只能怒斥道:“抱琴,岂可如此无礼!”
“公子,你要我有礼,我便有礼就是!”抱琴说着,便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顾昭梧面前,仰头道:“顾公子,可容我说上几句!”
顾昭梧一愣,忙把他拉将起来:”有话直说便是,何须如此!”
抱琴急道:“若不是我这般举动,您关门进去容易,可要置我家公子何处?他在此处苦苦等了一日,失魂落魄的连午饭都没用,可您这一回来,丝毫不听他解释,只忙着要闭门谢客,于情于理可能说得过去?”
顾昭梧原以为凤仪不过闲来无事,才来此纠缠,听得小厮这一番话又把余光打量过去,见凤仪发丝凌乱,面色青红,显然是被寒风吹得久了,心下便自有些软了,叹了口气道:“我已把话说的极明白,小哥还要怎样?”
抱琴又道:“自从黎山一见,我家公子便对您念念不忘,说您是什么凤落滩涂,明珠蒙尘。您若说我家公子他要施舍,银子大把的抛撒到外面岂不简单容易!就为知道您是文人,又要清高自守,又要保全颜面,这才搜肠刮肚为您费了那些力气!绕了那些弯子!又因为担忧漏出破绽,伤了您的自尊,以至于他整夜难眠,寝食难安!即使我家老爷夫人,也没见他费过这些心出来!您看在他一片苦心,今儿个就明明白白的说一句,上巳节里还等着他过来,他也能安心的回京去!”
凤仪自己不知如何解释,被抱琴说出来这一番话,却也是痛快,便只低头不语,暗暗的等着顾昭梧回话,却哪知道顾昭梧心里早已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皆至。他不知道梁凤仪为何要对他这般用心,只是一个人孤苦久了,有一些被人在意的温暖,或许是来的出乎意料,却依然能不讲道理的,铺天盖地的暖到他的心里去。
他愣怔了一时,转身去看梁凤仪,却正好迎上他满是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目光。顾昭梧心里莫名的一动,声色不觉已是和煦下来:“若不嫌寒舍粗陋,便去里面坐上一坐,暖暖身子再回。”
凤仪喜出望外,向两位小厮打了一个手势,忙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抱琴和侍书见自家公子这般没有出息,相对翻了个白眼,也只能跟了进去。
“小月儿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顾昭梧扬声喊道。
凤仪心知这小月儿定是十年前那个背篓里的女娃娃,心下觉得异常亲切,正暗想着如今她可长成了何般模样,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哥,我早知道了!可恨你现在才让人家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身姿袅娜的小姑娘掀开门帘走出来,笑意盈盈的福下礼去:“昭月见过公子!见过两位哥哥!”
凤仪见她形容虽尚年幼,容貌却有了美人清丽的轮廓,再想起当日顾昭梧看养她的艰难,心头一时酸涩起来。
只抱琴和侍书听这姑娘甜甜的叫了哥哥,喜不自禁道:“姑娘快不要多礼!我哥俩儿可当不起!”
顾昭梧摩娑了几下她的头发,疑道:“月儿怎说早就知道来客人了?”
昭月笑道:“原本是不知道的,到半晌的时候去院子里收衣裳,听见有人在咱门外絮絮叨叨的,说什么要如何如何才能求得明远兄原谅,要如何如何才能求得明远兄的谅解…直絮叨了一整日,若不是哥哥嘱咐无论任谁都不能开门,月儿早跑出去,替哥哥说早就原谅他啦!”
顾昭梧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梁公子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快去生火,再去煮些稀饭来。”
凤仪见要留他用饭,忙欢喜的招呼抱琴侍书:“我正好有些饿了,快去帮忙月姑娘去煮粥!”
两个小厮忙不迭的去了,凤仪又向顾昭梧道:“可方便拜见令尊令堂?”
顾昭梧略一沉吟,便道:“先父已逝多年,随我来见见家母吧!”
凤仪随他走进一间布置极简陋却极干净整洁的内室,见昏黄的油灯下,有一位年约半百的老妇人正半倚靠在床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绣花样子。
顾昭梧俯身下去,和声道:“娘,灯光这么暗,您就别再费眼睛了!“将她手中的绣样拿了,又仔细掖了掖被子,”儿子新结识的梁公子过来看您!”
凤仪见这老妇人虽常年卧床不起,室内却只有淡淡的药香,并无丝毫腌臜之气,身上盖得棉被也极厚实,再想起顾昭梧这些年来忍一己之寒苦,尽心将养母亲妹妹度日,心下更觉爱重之意,上前恭恭敬敬行了礼:“晚辈梁凤仪,见过顾伯母!伯母一向可安好?”
顾大娘在朦胧灯光之下,见这位梁公子虽通身富贵,态度却极谦和,生的模样又极俊秀,内心已是十二分的喜欢,满面和蔼道:“梁公子客气了,老身托公子的福,虽久病卧床,倒也能平安度日,只是苦了我家的梧儿,不但奔波辛劳,连举业都耽误了!”说着,便红了眼眶。
顾昭梧忙安慰道:“娘这是说哪里话,儿子将养母亲原是天经地义,至于举业,儿子学艺不精,再等几年有把握了,一举夺魁岂不正好!”
凤仪也忙道:“是啊伯母,晚辈和明远兄年龄相仿,虽在太学中苦读几年,也至今未考取功名。此番前来正是和兄一起切磋,且早已相约同去赶考,伯母可放心了?”
顾大娘一听此话,立刻欢喜起来,拉了凤仪的衣袖殷切道:“有梁公子这么照顾梧儿,可真是我们顾家祖上积德,老身悬着的这颗心,终究也能放上一放了!”
顾昭梧虽未答应与他同考之事,但见母亲欢喜,也不好拆穿,只说请梁公子用饭,把母亲安顿好了便带了凤仪出来,看看厨房里炊烟袅袅,饭还没有做好,便带他去书房小坐。
顾家的书房虽陋,亦没有像样的陈设,却赫然四壁皆书。凤仪想起这些年费的心思,心下甚慰,伸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笑问道: “明远兄藏书颇多,这套子谦先生注解的版本小弟还没有见过,不知从哪里购得?”
书本原是金贵之物,这些书的规模原不是顾家的境况所能拥有的,可凤仪的眼神里却并寻不到丝毫的意外,顾昭梧忽的想起那年在书店里偶遇,要送他书的小公子,似乎眉目依稀仿佛间,有着凤仪的影子。一时疑窦又生。一边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一边答道:“就在青州街上的一家书店。实不相瞒,我原是买不起这么些书的,不料一次年节的时候这家店里搞诗词比赛,我竟然得了个头奖,让随意挑一百本书回来,其中便有此书,后来我又陆续在他店中得过几次彩头,其中我还得过一张购书三折的优惠券,但后来别的店家也学他搞这些活动,我却总没有中过。这些年我心里总有些嘀咕,何故常有幸运之事当头?但那书店老板往常吝啬惯了,再没有平白资助我的理由,我也就打消了疑虑。但说来更大的幸运事竟还在后头,”
顾昭梧停顿下来看了看凤仪,见他此时满面好奇之色,心思一转便继续道:“有一年元宵节里,我猜中了十几个灯谜,得了十几本书,正高兴的抱着往外走,却听见大伙儿正在议论一桩事情,说是本地的杨老员外因要进京定居,有些书不方便携带,正寻找一位符合他条件的读书人赠之,我便去凑了个热闹。”
这主意原本就是凤仪的杰作,为怕受赠者起疑,他还煞有其事的出了颇有难度的考卷和拟定了诸多条件,又请德叔托人扮了老员外,只是他此刻只能强装了好奇,问道:“哦?那老员外要何等条件?”
顾昭梧笑道:“也无甚条件,无非是面相端庄、好学上进、孝敬父母,另外还要求在孔夫子像前起誓,日后一定求知苦读,不可将书籍蒙尘。”
凤仪一愣:“没有考试卷?”
顾昭梧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方道:“对,还考了一张涉猎极广的试卷,我倒是忘了,梁公子却怎么知道?莫非当日也在青州不成?”
凤仪一时有些着慌,只胡诌道:“先前在街上闲逛时,听说某家员外招女婿还要考张试卷,所以才有此猜测。”他本不擅撒谎,又担心破绽出来再惹恼了顾昭梧,一时玉面上便有些微红,额头上还渗出几颗明晃晃的汗珠子来。
这些年顾昭梧虽嘀咕过自己出奇的幸运,却毕竟无从怀疑,可此刻是联想起这位梁公子偷埋山参偷藏檀木的举动,愈发觉得他和当年那些赠书的奖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凤仪见他沉吟不语,唯恐再惹出事端,见书里面被顾昭梧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体金划银钩,很是遒劲有力,便转移话题道:“明远兄字如其人,都这般刚直却也不失雅意,”凤仪坐回椅子上,又去看他书案上近日新写的一篇文章。
“…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凤仪一句句读着,读到精彩之处,忽然拍案大赞道:“明远兄好文采,好见地!此篇朋党论若在科考之中不能高居榜首,小弟我定要去金殿上抗议的!”
“清余谬赞了!”顾昭梧笑道,“我这些年专研八股一道,这些骈文实是不擅长。昨夜随手之作,写了一半忽觉困倦,也就放下了。”
凤仪热切道:“可是巧了,小弟最不擅八股,却最喜骈文文风。此刻忽来兴致,想为续作,明远兄可允?”
顾昭梧倒是想看他本事,便道:“清余出身太学,拙作若得续写,岂不荣幸!”说罢,便起身为他铺纸磨墨。
凤仪也不再谦,略一思索,提笔游龙走凤:“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嗟呼!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顾昭梧见他不假思索,笔下早已成章,颇觉惊异,待逐字逐句读来,但觉引经据典无不精到,张怀抒志无不振聋发聩,更难得的是文风与前文贴合之至,竟如同一人所作。
太学虽为本朝至高学府,多有俊才,但也多有强塞进去的达官贵人之子,混个太学生出身的好名声。顾昭梧原以为他日日念着逃学游玩,便是此例,此时才知道自己如此狭隘,竟持偏见看人,心下喜愧交加,连连拱手道:“清余高才,昭梧甘拜下风!”
凤仪忙上前执住他的手,恳切道:“明远兄何出此言,小弟只怕学疏才浅,入不了兄的青眼,便是想亲近一二,也是难为。”
顾昭梧愈发惭愧:“清余若不嫌弃昭梧见识粗浅也就罢了,又何必再出此言!”
两人正彼此谦虚往来,抱琴来叫用饭,见此情形笑道:“两位公子早如此这般亲亲热热的,也不至于我们跟着受苦!”
顾昭梧脸上一热,忙把手放开,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凤仪斥道:“你若再满嘴胡说,小心我回京便把你打发到厨房里去!”
抱琴笑嘻嘻道:“谁不知道公子是最好说话的,眼下粥已熬好了,快去用些吧!”
凤仪点点头,揽住顾昭梧的右臂,便往房外去。顾昭梧虽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对他时时粘着自己并无反感,便由着他去了。
主仆三人大概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又大概是都心情不错,如今在顾昭梧家喝了些米粥,又吃了些清蔬,都觉得异常可口。用过晚饭后,凤仪又主动陪着顾昭梧读书用功,抱琴和侍书便帮着昭月去收拾厨房,又忙不迭的打水劈柴。
一直盘桓到月上三竿,终究不好再叨扰,才依依不舍的告辞而去。
备注:文中二人所作骈文引用自宋代欧阳修《朋党论》。